長時間進行機械的工作會讓人的腦子變得遲鈍,而莎菲爾從來都不是什麼聰明人,至少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才堪堪想起自己還有“臨陣脫逃”的權利。
威迪爾王國最後一任國王西澤爾在以身殉國前囑咐她要守住王城,因為隻要有她在,敵人絕無可能想到另一隊人馬早已離開王城另尋出路——
西澤爾是這麼說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跟曾經的王儲瑪德琳殿下、他的王姐一樣,露出了不符合身份的狡黠笑容,就像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一樣。
“莎菲爾,這是隻有你能做到的事。”
“你身上有王姐的祝福,這是最好的辦法,不是麼?”
于是,莎菲爾選擇了忠誠。
……直到,現在。
一切、結束了嗎?
城外的魔物經由她的清理,已經非常少了。
踏過魔物屍骨,出城的路不知何時變得陌生起來,周圍的一切血色似乎都未曾褪去,徒留一片死寂。
寂靜無聲。
依稀可見當初另一隊人路上逃亡的痕迹。
多年征戰的敏覺讓莎菲爾不需要費任何力氣就覺察到身後魔物的氣息,但那東西似乎也已經虛弱到一定境界,以至于不需要她揮劍,就輕而易舉地終結了它的生命。
然後,從那東西身上骨碌碌滾下什麼。
她掀開那個被扔在腳邊、可能是炸彈的包裹,裡面空空如也,隻有一件被大量血污浸染、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爛袍子,裡面似乎包裹着什麼硬物。
于是她撥開了那破碎的衣角。
——是一個被打開的小匣子,木質表面被摩挲得光滑,裡面靜靜躺着一枚被擦拭得閃閃發亮的騎士團徽章。
她的呼吸忽的一滞,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
“……辛西娅?”
緊接着她像瘋了似的往回跑,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化作了詭異的尖笑。
在趕到學院大門的刹那,遲鈍的、年老的、笨拙的莎菲爾終于辨認出了那些似曾相識的影子,眼前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裹在魔物屍骨上的衣袍格外刺眼。
說到底,王城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來那麼多魔物呢?
答案其實很簡單,不是麼?
“哕——”多日水米未進,莎菲爾卻隻覺得胃部燒灼似的疼痛,反胃想吐,什麼都吐不出來。
那些離開掩護大部分的戰友們,全部、全部……
也就是說,她在學院裡看到的那些瘋狂攻擊、形态扭曲的魔物,全都是……當年通過嚴格審核、懷揣着騎士夢想加入騎士團預備役的學生們。
那些她曾經親手教導、鼓勵過的孩子們啊!
怪不得……怪不得鐘樓裡的羅伊是自盡的。
然而她竟然現在才發現這點。
遲鈍的、衰老的、愚笨的莎菲爾,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能夠斬殺惡龍的傳奇了,而這裡,最後也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魔物肢體扭曲的聲響在耳畔響起。
“我曾想過,”她說,聲音空洞得可怕,她的靈魂與□□仿佛已經彼此割離,她浸泡在鮮血之中,内心卻無一絲波瀾,隻是機械性地舉起武器、揮下、舉起武器、揮下,“如果我還能活着回來,要給你們講什麼做開場白。”
……攔腰斬斷。
“想來想去,都不知如何是好。說真的,我從不像科倫那樣擅長言辭……因此,我想到,我們可以拉着彼此的手,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樣,然後一切就都明了。”
……捅穿心髒。
“我還能夠做到這樣的事嗎?我還能夠做到嗎?”
……折斷脊柱。
“就算我今後再如何自問,也不可能得到肯定的答複了。這是我永遠背負的罪。”
侍衛長面無表情的臉上緩緩流下兩行淚水,這是最後一個,舉目四顧,這裡除了她自己之外,已經一個人也不剩了。她的頭劇烈發痛……不知從何時就開始痛了,于是,她拿出一直貼身存放的魔藥瓶,麻木地吞下幾粒,數也沒數。
她還有事要做,在那之前,她不能倒下。
……
“——但我還是活了下來,作為一個……見證人。”
莎菲爾對着耳畔呼嘯而過的風,也對着自己破碎的靈魂低語。
她的目光投向身邊那個還站立着、眼神複雜地看着她的戰士——
“戰士啊,我,以威迪爾王國皇家騎士團侍衛長的名義,賦予你光榮的死亡。”
劍光一閃,精準、迅捷、帶着騎士最後的優雅與決絕。
一顆頭顱應聲落地。
賦予他們戰士應有的死亡。
這是她此刻唯一能給予的“仁慈”。
在頭顱落地的瞬間,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雙眼睛裡最後閃過的情緒——不是恐懼,不是怨恨,而是……解脫。
最後的最後。
莎菲爾來到了安德烈紀德面前。
他能夠預測到這個女人接下來的每一步動作。
如同演練了千百遍。
揮劍。
揮劍。
揮劍。
無論重複多少次。
無論擊中的是心髒還是腹腔。
無論傷勢有多嚴重。
她都仿佛一具被執念驅動的精密機械,不知疲倦,無視痛苦,隻是重複着最原始、最暴力的指令:揮劍,揮劍,揮劍!
即使眼前的景象已經被一層濃重的、由汗水、淚水和血水混合而成的紅霧所籠罩,模糊一片。
沒有戰吼,沒有哀嚎,隻有粗重的喘息和劍刃破風的呼嘯,沉默地進行着這場孤獨的、通向自我毀滅的儀式。
這是身為騎士,最後的榮耀,也是最後的懲罰。
那顆在無數次背叛、絕望和殺戮中早已死寂麻木的心靈,仿佛也被眼前這雙燃燒着地獄之火的眼神所觸動。
終于,安德烈紀德開口,聲音幹澀:
“你……為何而戰?”
征服規則的同時被規則所征服。以為自己在踐踏規則,實際上是自己踏入了規則的陷阱。
人總以為自己打破了某種宿命,最終卻發現,不過是在不同的牢籠裡,跳着同樣絕望的舞蹈。
有的人戰鬥了一生,好像什麼都沒改變。于是人們嗤笑着他們的愚笨。
但黑夜太漫長了。
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黑夜。
在漫長的黑夜中,突然有一束強光,把天、把地都照得锃亮,當然不會所有人都喜歡這道光,因為習慣了黑夜。
但等到很久很久以後,天終于亮起來了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會記得那道光。
“如果你問的是從前,威迪爾王國皇家騎士團侍衛長莎菲爾為威迪爾王國的子民而戰。”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将胸腔裡所有的痛苦和迷茫都呼出,隻留下最純粹的核心:
“如果你問現在……”
她說:
“我為‘守護’而戰。”
【威迪爾王國皇家騎士團侍衛長莎菲爾,我,以威迪爾王國王儲的身份命令你——】
【即使王國已經破滅,也請你活下來。】
【終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遇。】
【在此之前,請你稍做忍耐,堅守你的騎士之道,一如既往。】
【最後,我以友人的身份祝福你。】
【活下去吧,莎菲爾。】
紀德笑了,那笑容裡沒有了嘲諷,沒有了麻木,隻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釋然的感慨,他問:
“它叫什麼名字,我要永遠記住它。”
“讓我想想,好像是叫……威迪爾王國。”
紀德大笑着,笑聲在廢墟中回蕩,帶着一種奇異的暢快。
他猛地一揚手,将陪伴他多年的槍械遠遠地扔了出去,砸在碎石上發出一聲悶響。
幾乎是同時,莎菲爾松開了手。
那柄沾滿血污、傷痕累累的劍脫手落下,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沉重的、宣告般的金屬撞擊聲。
人類回歸了最原始的打鬥。
兩個求死的人。
在這片被血與火浸透的土地上,抛棄了武器,像最原始的野獸般沖向對方,用拳頭,用牙齒,用身體最堅硬的部分,發出最原始的、飽含痛苦與解脫的嘶吼。
下雨了。
冰冷的雨水沖刷着血污,沖刷着淚水,沖刷着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
【“我希望——時間——能夠永駐,亘古不變!星辰停止運轉,日夜失去意義,我希望幸福的這一刻能夠成為永恒!”】
【将悲劇化為謊言,讓時光停駐于美好的刹那直至永劫的能力。】
“是存在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