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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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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宣王記不起大約是多少年了,隻記得自己當年才二十幾歲,那年,各地未收服的多路君侯聚在遼東,意圖反攻燕京。

内亂不斷,戰火紛飛,天災竟也饒不過大雍。冬日裡,寒城雪災一日能凍死上百人,好容易挺到了春夏,江南一帶卻突然水壩決堤,洪澇沖垮一切,帶來了瘟疫。

混亂又沉痛的一年裡,燕京終日被陰雲籠罩着。死于貪污受賄的官員數不勝數,從文德殿擡出去的屍首都染紅了台階。

先帝手腕雖強勁,在燕京雷厲風行地将眼皮子底下的腌臢都處理幹淨,但山高皇帝遠,寒城與江南,仍需要信得過的人前去。

朱煊賀自請去寒城那樣的荒涼邊陲,與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朱煊安,也要一起前往。

那時他們好像尚未弱冠,北宣王也被派往遼東收複君侯,重開海貿,一待就是大半年。

北宣王忙于戰事,再次聽說兩位弟弟的消息時,已經春去秋來,又過了一個冬。

冬末,他剛處理完遼東的事,便收到燕京的加急密信,信中言明朱煊賀與兵部尚書共謀盜取戰備物資,貪污送往江南與寒城的赈災款,東窗事發後打傷朱煊安,奪走他手中的另一半兵符,意圖攻向燕京。

北宣王受命前往寒城捉拿朱煊賀。

他記得朱煊賀站在大雪中,曾問了他一句話:“大皇兄,要喝一盞寒城的酒嗎?”

北風呼嘯,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朱煊安竟然還能跪在雪地上為自己的親弟弟求情,說了一籮筐的肺腑之言。

可北宣王隻記得朱煊賀的那一句問話。

北宣王深知自己雖受先帝重用,但也隻是為未來太子鋪路的石頭,他母家并不顯赫,甚至低微到了塵埃裡。他沒有稱帝的野心,隻想得一處自己的封地,過完一生。

但有些人和他不一樣。

出衆的能力與顯赫的母家讓他有了争一争的野心,哪怕是劍走偏鋒,棋差一招後會摔得粉身碎骨也要奮力一搏。

他們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

北宣王一直都覺得朱煊賀就是那樣的人。

從幼時一處讀書,一處習武時,他便不喜歡這個事事争強好勝,眼高一切的弟弟。

因為貪污謀反,又因為朱煊賀是皇子,朱煊安貴在文德殿前替他求了三天的情,所以他免去了死罪,被貶為庶人,流放至蜀地,非死不得回燕京。

“沒有人喜歡他。除了,他的親哥哥。”北宣王半垂着眼,追憶的語氣裡還帶着對他的一絲嘲諷,“他被貶至蜀中後,先帝不準任何人再提起他的名字,消去了所有他存在過的痕迹。世上,再也沒有朱煊賀這個人。”

朱辭秋摘下帏帽,露出淡然平靜的雙眸。她盯着北宣王,眉間帶着微妙的不怡,問道:“在判他流放被貶前,王爺可有親自查證過此事真僞?”

北宣王擡頭,與朱辭秋眼神交彙,竟笑出了聲:“查過如何?沒查過又如何?本王收到的是一封早已闆上釘釘的捉拿令,先帝說真相如何,那便是如何,又何須本王再多嘴去置喙半句。”

“他那樣好勝又不知收斂鋒芒的人,就算沒有當年那件事,也會在之後的種種算計中從雲間摔落到淤泥中。”

“所以,王爺才隻敢偏安一隅。”顧霜昶眉頭微挑,聲音不似從前溫和,“因為怕争到最後連一絲權力都沒有了,更怕失去擁有的一切,所以哪怕知道再多,看見過再多不公,也不敢多說一句忤逆的話。”

北宣王微微一愣,随即重重地冷哼一聲,滿臉諷刺,語氣變得急促又冷然:“世人多是蠅營狗苟、如蟻附膻之人,行商地想要家纏萬貫、當官地想要封侯拜相、生在皇家地想要一步登天,而坐在皇位上的,想要一世英名萬世流芳,就連海寇倭賊也想要登上富饒之地,擴大疆土。而這些人,這些因為追逐着不屬于自己卻又強求之物的人,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例子,古來有之。”

“更何況,世上不公的事情還少嗎?你們生來便是權貴公主,可世上尚有人生來便是乞丐窮戶,你們享受千金食祿時,又可曾覺得老天不公過?本王不争不搶,安于現狀,隻不為旁人所做之事多加勸阻制止,不敢為漏洞百出的事情尋求真相,便是膽小怕事,不敢對抗不公?”

顧霜昶亦冷聲道:“王爺不正是因為安于現狀,不敢對天子有半分怨恨,才導緻如今遼東困境。倘若王爺從前敢向燕京亮兵權、争海市,也不至于如今走投無路與南夏人做交易,将自己與整個遼東都陷入不義之地。”

北宣王猛然起身,站在顧霜昶面前,與其對峙:“本王從未想過要跟南夏做交易。”

堂内氣氛愈發劍拔弩張,朱辭秋将顧霜昶的衣袖一扯,後者低眉看向她,略微一頓後朝北宣王賠了個不是:“晚輩失言,王爺莫怪。”

北宣王側頭冷哼一聲,朱辭秋又朝北宣王笑了笑,緩緩開口:“皇叔不必動怒,如今黃金已到王府,事情尚有轉圜餘地。我與顧大人來此,并非對舊事興師問罪,隻是想要弄清原委,求皇叔賜兵回京找到陳年罪人,還天下海晏河清。”

“借了兵便能還天下海晏河清,殿下實在狂妄!”北宣王瞥了一眼朱辭秋,語氣憤憤。

朱辭秋道:“不過是藏在陰溝裡的老鼠,有何之懼?”她忽然扭頭看向北宣王,笑說,“皇叔還不知道吧?穆伯鳴穆老将軍,沒死。甚至還好端端地在燕京呢。”

“?!什麼!”

北宣王瞪大雙眼,手指緊緊扣住桌沿,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摻雜着懷疑:“你說的可是真的?!”

“南夏領主烏圖勒死前親口所言,自然是真。”

不知為何,朱辭秋竟在此事上扯了謊。

北宣王又看向顧霜昶,後者頓了頓,也點了點頭:“親耳所聞。”

“本宮既然說出一番對皇叔的承諾,便自然對燕京如今之局有應對之法。”

朱辭秋換了自稱,氣勢愈發霸道:“本宮比朱煊賀更好勝、更自大。”

北宣王低頭沉思,似乎在權衡利弊。

又見朱辭秋仰頭,看向牆上挂着的地圖,視線掃到千裡之外的燕京,語氣堅定又有力:“我知道在你們眼中,女人隻能囿于後宅内院。女人們嫁個好家族,為家族添個男丁便是世上最幸運最好命之人。我這樣的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妄圖蚍蜉撼樹推翻千古以來的偏見的蝼蟻。可蝼蟻本就被貶到塵埃中落在泥潭裡,若不奮力掙紮,便要死在偌大的泥沼中。”

“我為自己,也為大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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