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缭長叩于地,毫無異色。
五年前,圍城之亂後,也是隻有宣平帝和趙缭。隻是那時的宣平帝,還不是躲在屏風後的影子。
“你叫……?”宣平帝高高坐在龍椅上,看着跪在下面的趙缭。
“回陛下,婢子名喚須彌。”
“你隻是襄王妃身邊的侍女?”宣平帝擡眼,冷聲問道。
跪在下面的,是在雍鄉侯叛亂,趁皇帝圍獵離宮,妄圖占領宮禁時挺身而出,手刃宮内接應者、堵門組織防禦,提刀逼着禦馬監掌印太監開武庫,救下包括後妃、公主在内的兩千多人的英雄。
甚至,賊子放火燒宮城後,她為了救宣平帝幼女,沖入火場,自己身上多處灼傷,包括面容。
而回宮後的皇帝見到她,第一反應是懷疑。
“是,也不隻是。”趙缭的回答,完全超乎宣平帝的想象。說着,她伸手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她的臉光潔如初,毫無燒痕。
宣平帝眉頭微蹙,還不等他說話,趙缭已經俯身叩頭,額頭觸地。
“臣女趙缭,叩見陛下。”
“趙?”宣平帝若有所思。
“神威大将軍、敕封一品鄂國公趙岘次女,趙缭。”趙缭直起身來,目光炯炯地看着宣平帝,自報家門時,聲音朗朗。她身子單薄挺拔,好像是肮髒的地磚縫裡,破出的一杆翠竹。
李誡将趙缭安插進李谌的襄王府,讓趙缭從襄王府入仕,完全脫開和自己的關系。
李谌察覺到雍鄉侯之亂,讓自己的王妃帶着名為須彌的暗影入宮,給她制造嶄露頭角的機會,為組建觀明台奠定基礎。
他們都以為,自己才是布局之人,哪怕直到幾年後的今日,已成為太子的李谌還不知道須彌,到底是何人。
而李誡,至今還以為隻有自己,才知道須彌是何人。
殊不知,趙缭在第一次面聖時,就交出底牌。
如果第一次不說,從今以後,她的身份就是她欺君的罪名。
被發現的那一天,就是趙缭的死期。
與其頭懸利劍,不若開局就釜底抽薪。
“趙岘的女兒,為什麼在襄王府裡?”宣平帝眯起眼睛,語氣溫和了,殺機卻是更重了。
宣平帝最痛恨、最忌憚的,就是皇子和大臣結黨。
“回陛下,臣女自幼癡迷于習武,夙願是有一日可以保家衛國。
可父親不準女子習武,為斷了臣女的念想,将臣女送到崆峒老家。
臣女為實現抱負,在崆峒拜名師、習武藝、練筋骨,一時半刻不曾懈怠。
稍有長進後,臣女瞞着父親偷回盛安,正好襄王殿下為保護襄王妃娘娘,正在尋找武婢。
臣女心想王府肯定高手雲集,肯定能學到許多,心向往之,通過重重考核,終于選入王府。”
趙缭說這番話時,宣平帝一直盯着趙缭的雙眼。
不知多少在宦海沉浮多年的成熟政客,在宣平帝這雙眼睛下亂了陣腳。
天子之威和關乎生死的懷疑,就像冰火兩箭,足以刺穿所有故作強勢的僞裝。
可就是在天子的審視下,趙缭的雙眼始終像是八卦圖,誠實的坦然,期待的熱忱,互為表裡,還帶着些許因為年輕的青澀。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襄王可知,你乃趙岘之女?”
“不知。”趙缭脫口而出。
這話在宣平帝這裡看,是做數的,李谌和趙岘,都是他向來盯得最緊的人,确實毫無交集。
“你父親可知,你便是須彌?”
“不知,父親以為我還在崆峒,這也是為什麼臣女要假借燒傷,帶上面具。”
宣平帝盯着趙缭看了半晌,話裡話外才終于緩和下幾分,道:“好孩子,這次你做的很好。
以後,朕給你兩條路選。
要麼,你可以回到國公府,我下旨給你父親,讓他準許你習武。以後的武考,也準你參試。
你或許,會成為第一個女武狀元。
要麼……”宣平帝頓了一下,才又道:“你留在襄王府,聽命于朕。”
宣平帝沒有說留在襄王府,是做什麼,但趙缭心裡清楚。
沒有過多的思考,趙缭便答道:“臣女選第二條路。”
“為什麼?”
“崆峒趙氏的九梨天罡槍,為報君而提,為死國而折。
天下太平時,不缺武狀元,臣女隻願做陛下手中槍。”
趙缭一字一頓回答時,宣平帝有些恍惚了。
他想起在成為功高震主的上柱國、世襲鄂國公之前,趙岘提槍出崆峒,開啟二十年征戰生涯時,也不過是一青湛湛的少年。
但趙缭要更年輕太多。以至于幾年過去,宣平帝本就餘地不多的蒼老上,又添幾分白發。
而趙缭,還是那杆節節高升、勃勃生機的翠竹。
“趙缭,你真是趙岘的好女兒啊。”
這話,怎麼都不像是在誇她。
趙缭知道,隻憑朝堂上駁斥衆臣的那番話,絕不足以說動宣平帝,至少沒有說到宣平帝真正關心的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