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番話,趙缭是在安撫民衆,也是在安撫自己。
然此時此刻,趙缭奔出城門、跨過護城河,直面大名鼎鼎的漠索大軍時,近得可以看見敵将的表情,可以看見馬面上的紋路。
在她面前,是橫掃北境的數萬鐵騎。在她身後,空無一人。
趙缭的心,卻突然不亂了,隻有一種坦然的平靜。
在她耳邊,隻有一個純真的聲音。
阿耶,阿耶!我還要聽寶宜城之戰的故事!
趙岘護着先帝連退五十裡,退至孤城寶宜,在危難之際陣殺漠索名将戶蘇裡戈,使局勢轉危為安的故事,趙缭兒時聽了幾十遍。
那日,趙岘一人橫槍立馬,孤身叫陣,道:“漠索蠻夷莫猖狂,我乃崆峒趙天襄,軍号麗水,槍号九梨天罡,有膽者誰敢于我一戰?”
這個故事,趙缭已經倒背如流。但每一次聽,她還是激動得兩眼放光,舉着小手喊:“寶宜寶宜!我也是寶宜!”
而聽完這個故事後,趙缭總要跑去崆峒趙氏的祠堂。在那裡,挂着先帝親題的字:
百兵巅,諸器王,崆峒天下第一槍。
阿耶,崆峒趙氏,就是年幼的趙缭心中,唯一的英雄主義。
這個信仰,直到今天。
今天,那個聽着寶宜城之戰英雄故事的小女娘
那個被逼着習屠央的刀,也要在深夜的竹林裡練槍的小女娘
終于背着自己的槍,走到了寶宜城的陣前,站上了寶宜城的戰場。
天高地遠、風朗氣清、身騎戰馬、背負長槍。
趙缭的處境,從未像現在一樣生死一線過。
她的心,她的魂魄,她的精神,也從未像現在一樣自由過。
“須彌!”射摩從裂開的大軍中,出至陣前,彎刀直指趙缭,斷喝道:“你别太張狂了!”
趙缭充耳不聞,氣定神閑地卸下背後的武器,一把扯掉蒙在上面的布後,信手一揚,露出一杆長八尺六、俱已黃銅打造的長槍。
此槍一出,城内城外的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呼,顯然對它都不陌生。
槍身的蘊涼咬住趙缭手掌的同時,鍛造這把長槍的烈火,燃上了趙缭的心頭。
趙缭一手覆面,取下玄鐵面具,扔在沙地裡,露出眉眼俱凝的一張清面。
她握槍振臂,聲如洪鐘:
“漠索蠻夷莫猖狂,我乃崆峒趙寶宜,軍号麗水,槍号九梨天罡,有膽者誰敢與我一戰!”
以城為名,那守城,就是命。
話音落,還不等大軍反應,趙缭已手握長槍,揮鞭疾馳,飛入陣中。
那一刻,趙缭的膽色驚世俗,豪氣貫長虹。
與這樣氣勢騰騰的人迎面,膽氣微者,未戰先怯,不迎反讓;膽氣盛者,提刀來迎,無不死在長槍之下。
看到九梨天罡槍的那一刻,射摩愣了一瞬的神。
而就是在這一瞬之間,他再回神時,趙缭已提槍在他面前,連掃他面前五員貼身護衛。
“哧—”的一聲,趙缭縱起一槍,之迅即、之勢猛,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生受這一槍。
槍尖刺入射摩的咽喉,再将槍身一擰,射摩連一聲驚呼都沒有發出來。
之後,趙缭飛起繩索,甩出套住射摩。
周圍的漠索騎兵大驚,立刻圍攏包殺上來的時候,趙缭提槍勒缰,戰馬前蹄驟然騰起。
是時,天風響,金槍揚,馬蹄踏碎青玻璃。
四周的騎兵和戰馬的躲避,幾乎是出于本能。
就是這一瞬間的膽怯,足以趙缭狠拉馬缰、調轉馬頭、沖出重圍,馬後拖行射摩的屍身,一騎絕塵,直入城中。
城門沒有關,讓城中的百姓目睹了陣前發生的一切。
從趙缭扔掉面具,自報家門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沸騰了。
當年,趙岘在寶宜城一戰成名,護住滿城百姓的性命,居功甚偉,被寶宜城的百姓封為寶宜城的武聖人。
十八年過去,一代人老了,一代人正年輕。
而坐落在寶宜城東南西北四角的,四座趙氏武聖人殿裡,香火依然如建殿時一般的旺盛。
而今日,武聖之後,崆峒趙氏族人,再一次守住了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
趙缭拖着射摩沖進城中,城門吊起的空隙,在她身後,漠索鐵騎無一人敢追來。
城門關緊的瞬間,寶宜城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一刻鐘後,城牆上豎起十面紅色的麗水軍旗,迎風招展。
而射摩被枭去首級、戳滿窟窿眼的屍身,倒掉下城樓。
。。。
漠索汗帳中,馳騁沙漠的老狼賀利具,在發狂的憤怒之中,連砍幾十名近身侍從,彎刀落在大兒子的肩膀時,力道都沒有任何的減弱。
“父汗!父汗!”賀利具的大兒子本戈被壓跪在地上,肩頭鮮血橫流,雙手死死握住父親的刀刃,艱難開口時,字字泣血。
“父汗……息怒!”
兒子的哀鳴隻喚醒了賀利具一星半點的理智,他猛地起刀而出,以刀為杖紮進地裡,雙手按在刀柄上,沉重地呼吸着,雙目仍如黑夜中的狼眼一般,兇光畢露。
他掌下的刀刃,如同一道河床。屢屢鮮血順流而下,滋潤土壤。
“接回射摩了嗎?”賀利具整張臉都是陰的。
“回……回禀父汗……還未……”本戈顫抖着道。
更多的,他不敢說。
射摩被刺死、挂在城牆上示衆後,賀利具又氣又恨,立刻再派精銳,前去奪屍。
漠索騎兵射斷挂着射摩的繩子,城下早有人接應。
不想繩子和射摩的屍體上,早已澆滿火油。
在漠索彎弓的刹那,城上的士兵已經扔火炬點燃繩子。
射摩掉下城池的時候,已經燒成無法近身的一堆篝火。
等漠索兵終于手忙腳亂把火撲滅時,射摩隻是一地的灰了。
“啪”的一聲脆響,賀利具一掌貫在本戈臉上,喝道:“廢物!”
本戈劇烈咳嗽幾聲,噴出和着血的兩顆牙的碎片。
“傳我汗令,集結所有的力量、不惜任何代價,強攻寶宜城!”賀利具死死咬着後牙,血腥味滲了滿嘴。“我賀利具,誓殺趙缭!”
“是……”本戈捂着發腫的臉,艱難應道。
“還有,找到李誼了嗎?”賀利具忽而問道。
“還沒有……已遍尋北境,就是不見李誼蹤迹。”
。。。
第二日清晨,北境天勉城。
寶宜城大敗的消息傳遍北境,漠索已攻陷的各城漠索守軍,在接到賀利具急發的汗令後,又恢複了高度的警惕,進入戰備狀态。
相較其餘幾城,天勉城守将、漠索葉護、賀利具的胞弟阿霍齊則沒有那麼緊張。
一方面,能得封葉護,就可以知阿霍齊此人能力非凡。
葉護在漠索的地位,僅次于可汗,由汗族子弟中最英勇者擔任。
一方面,天勉城位于漠索侵占五座城池中的最北面,已經座落在烏圖卓應山中。
所以,雖然天勉城是回漠北的必經要道、咽喉所在,但前面必經還有四座陷落城擋着,就算趙缭是天将神兵,也不可能越過四座城池,直擊天勉。
更何況,漠索最精銳的大軍,全都正向着寶宜城集結,把趙缭圍得甕中之鼈一般。
不過盡管如此,因天勉城位置重要,又囤放着漠索大軍所有的糧草,所以賀利具攻占此城後,還是留下英勇的阿霍齊做守将,以及三千精兵守城,保護自己回老家的路。
得知趙缭陣殺射摩的消息後,親叔叔阿霍齊沒有吃驚,隻有嗤笑,對手下人道:
“早說射摩那小子就是個酒囊飯袋,被個女的給挫骨揚灰,真是笑話。”
手下人卻有些擔心,道:“葉護,我們要不要加固下城防,以防趙缭奪城?”
阿霍齊握着酒杯,發出雷鳴般的笑聲:“你個狗娘養的東西,長成人形,膽還是狗膽。前面幾座城的人是死絕了不成,你怕個什麼?”
說罷,阿霍齊又痛飲兩壇子佳釀,醉得不省人事,沉沉睡去。
天不亮時,手下人發瘋得搖搡他,足足搖了半刻鐘,他才終于醒來。
“天都不亮,你、他娘的做甚!”
手下人急道:“葉護!不好了!有人在城下叫陣!”
“什麼?”阿霍齊大驚,“趙……趙缭打過來了?”
“不是趙缭,是個男子,好像是隴朝的一個王,叫……叫……”侍從原就不會說中原官話,憋了半天,也叫不出那人的名字。
“李誼。”阿霍齊脫口而出,立刻問道:“其他城池呢,有什麼消息嗎?”
侍從苦着臉:“什麼消息也沒有啊……”
“嚯……”因為聽到太離奇的事情,阿霍齊在宿醉的頭痛中,還是吃了一驚:
“你的意思是,隻有三百兵馬的痨病鬼李誼,深入四城之後,來奪我天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