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才一入林,她身下白馬似乎被什麼絆住,馬蹄高高揚起,發出尖銳的嘶鳴!!
就在荷華即将墜馬之際,搖光飛身上前,摟住荷華的腰身,抱着她穩穩落在地上。
落定時,荷華才發現,絆住她的東西,是一具屍體。
穿着金吾衛的服飾,顯然是剛死不久,胸口的血痂仍帶有幾分猩紅。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與恐懼,荷華放聲大喊:
“時鳴——”
“時鳴你在哪——”
聲音回蕩在死寂的樹海裡,隻餘下綿長的回音。
荷華的心情愈發絕望。
時鳴是她唯一的弟弟,和她一樣,是兆朝姬氏僅存的血脈,甚至他還許諾,要以臣子之身,伴她同行。若是他遭遇不測,來日九泉之下,她又有何顔面見到阿姊與父王……
正當荷華幾乎雙膝一軟,就要跪下的時候,一雙手忽然緊緊握住她的手,将她扶穩。
她别過臉,隻看見他認真注視着她,聲音溫柔而堅定:
“母後切勿焦躁,以免打草驚蛇。兒臣記得時鳴地圖畫的路标,跟着兒臣走吧。”
他的眼神極亮,像是雪後的月色,幹淨、清透,讓人無比安心。
她總算鎮定下來,跟着他,在叢林裡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偶有不知名的小獸被腳步聲所驚,飛快地蹿過灌木叢,傳出簌簌的響聲。
有零星的月華透過枝葉,落到他的白衣上,以銀線繡出的竹葉紋路泛着瑩瑩的亮色,就像……
黑暗裡唯一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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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華與搖光兩個人沿着地圖,逐漸向私庫的位置靠近的時候,殷苛正慢慢走在庫房裡。
裡面的東西都是他多年以來的心血,然而此時搬空了大半,隻有天窗裡斜斜落下的月光,塵埃在光柱裡上下飛舞。
從三日前開始,兵器開始一批接一批運送出去,為玄止的大婚做準備——宸國規矩,一應武器全部由少府下面的武庫管轄,哪怕是雲起将軍,想要大規模調動軍備武器,都必須經過層層政令,殊為不易。
而他下獄之後,整個少府由搖光代為掌管。
這也是容姬同意以一場大火,助他出獄的原因。
他用私庫裡的東西作為交換,為自己謀得一線生機。
忽然,殷苛停下腳步,他看到角落裡的一架落灰的,破破爛爛的紙鸢。撫摸着兒時最喜歡玩的紙鸢,他似是想起什麼,從喉嚨裡低低發出一聲笑。
說是私庫,其實并不準确。
這裡原本是他要留給自己養老的宅子。
他是殷氏第九子,起先并不受家族重視,隻是少府底下一個小小的東園匠令,主要負責制作和管理宮廷的喪葬用品。後來借由宸夏之争,他以一篇洋洋灑灑的策論脫穎而出,得到宸王烨青睐,就這樣一路汲汲營營,總算在兆朝覆滅之際,位列九卿之一。
等所有人都畢恭畢敬稱呼他為少府大人的時候,作為君王炙手可熱的寵臣,金銀、珠寶、美人、高官厚祿……
他一概不缺。
他所開設的鹿鳴居,更是為他帶來源源不斷的财富,而這财富的大半,他又獻給宸王烨,讓自己更得君王信賴。
可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時候改變的呢?
他記起來了,應是從兆朝覆滅,纾夫人離世之後。
向宸王烨提議迎娶兆朝嫡公主,卻在宸王烨想立她為王後時,上折阻攔的人,是他。
在長平坡一戰取得勝利,雲起将軍上奏詢問戰俘處理辦法的時候,提議盡數坑殺不留後患的人,是他。
黎國使臣來宸,想要締結姻親,說服宸王烨将公主嫁給黎王而非黎王公子的人,還是他。
明明他隻是揣摩上意,替宸王烨說出了一切他不便開口的話,為何每每上朝,王座上投給他的那兩道目光,都是如此陰鸷而冰冷呢?
是,宸王烨采納了他一切建議。
但随着君王一日一日老去,他害怕。
他甚至沉溺酒色,荒唐度日,從一個家風正常的貴族子弟,變成别人口裡避之不及的奸佞小人,變成真真正正的孤臣,純臣,可不知為何,他敏銳察覺,君王對自己的忌憚,也是越來越深。
等到丹皎公主出嫁前夕,少府底下的官員變動,甚至不再經由他手,而是直接彙報給宸王烨。
人生在世,總得握住點什麼吧?
嘗過權勢味道的人,如何願意回到一無所有的境地?
養老的宅子變成裝滿兵器的私庫,他笑着收下二公子送來的宴席邀請函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已無回頭路可言。
刺客發出的利箭射中宸王烨時,他站在台下,看着君王轟然倒地,心裡竟生出一絲隐秘的快感——自己甘作鷹犬,為宸王烨效力那麼多年,他一定沒有料到,狗,也是會咬主人的吧?
回憶結束,殷苛的思緒回到現實中,有私兵于門外低聲彙報:
“大人,他們快到了。”
殷苛閉了閉眼,是生是死,是穩坐高堂還是淪為階下囚,成敗皆在此一舉。
他終于出聲,嗓音低啞,就像陳舊的砂紙摩擦過松木:
“開門,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