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涼殿回來,荷華一個人在寝殿呆了很久。
雖然自己在紫宸宮最大的對手已經除去,她算是替長姊報了一部分仇。可……不知為何,她無法高興起來。
她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傀儡,系在傀儡四肢上的線,在多年前就已綁死。
“小君,十六公子找到了。”
念薇的聲音打斷她的沉思。
荷華總算擡起眼,“他怎麼樣?”
“還在昏睡中,應該是二公子給他喂了不少迷藥。”念薇的話讓荷華稍稍放下心,然而緊接着,念薇接下來的叙述,卻讓她怔住。
她說:“找到十六公子的時候,他被人換上了喜服,在……在二公子的婚房裡。”
荷華沉默一會,道:“等他醒後,這件事不要告訴他,隻說玄止已經叛逃就好。順便囑咐大公子,一旦發現玄止蹤迹,就地斬殺,帶首級回來複命。”
念薇應聲稱是。
荷華揉了揉額角,站起身,“替我更衣,我要去宮外一趟。”
念薇疑惑:“如今宮裡的動亂才剛平息,百廢待興,小君你出宮是……”
“别廢話了,替我更衣便是。”荷華淡淡道。
念薇依言為荷華換了一身綴金羽鳳紋的玄錦深衣,領口與袖口皆鑲着朱紅色的錦邊,那紅色如朝霞般明豔,映得她白皙的脖頸愈發如玉般溫潤。又給她梳了一個九霄髻,飾以金絲纏繞的玉簪,簪頭雕琢成鳳首,口中銜着一顆明珠,珠光流轉間如窺星鬥。
“小君越來越好看了。”念薇忍不住稱贊道。
荷華牽了牽唇角,不知為何,銅鏡裡映出的美人面始終萦繞着幾分憂愁。念薇正想給她的發鬓上再簪一支金钗,金钗卻被一隻修長的手接過,不知何時,搖光悄然走了進來。
念薇安靜退下。
将金钗放于梳妝台上後,他手裡拿着一朵将開未開的山茶花,替她别入玉簪旁。接觸到銅鏡裡荷華的眼神,他微笑道:
“來時路上偶然看見,應該是今年宮裡開的最早的一朵。”
那山茶的花瓣重疊富麗,如焰火般灼灼,完全沒有受到宮變的影響——它還是荷華與靜纾初嫁來宸國時,陪嫁裡帶的種子。
如今山茶花依舊,可是當初陪着她一起賞花的長姊,已經不在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荷華心裡蓦地一聲歎息。
“母後不高興?”搖光敏銳察覺她的憂愁。
荷華搖頭,“你既然來了,那就陪我去一趟鹿鳴居吧,我有事要辦。”
想了想,她又道:“這次出宮,通知丞相他們,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全部随行。對了,雲起作為叛将,也一起押送過去。”
聽到荷華的話,搖光沉默片刻,道:
“戰敗之際,雲起将軍便自刎身亡。”
——雲起率兵進宮時,搖光已在昭陽殿恭候多時。雖然早有準備,但兩人交戰,也着實險象環生。
畢竟雲起作為宸國戰神,多年戰場上厮殺的經驗,并非空談。
猶記得雲起戰敗之際,血色漫過地面的金磚,他拄着折斷的戈矛站起身,左肩鐵甲裂如冰紋,露出翻卷的皮肉。
“大公子——”他抓起染雪的佩劍往地上啐了口血,“老夫困于此,非戰之罪,乃天亡我!”
十步外,雲字旗轟然傾塌,旗面卷住半截斷臂,雪粒混着血沫凝成冰珠。
他看見他映在劍刃上的眼睛,瞳孔裡燒着邊境永不墜落的烽火。
最後,默然上前,将旗面覆蓋于雲起身上。
他給予了他作為一個對手,最大的敬意。
搖光的思緒回到現實。
荷華輕聲開口:“既然雲将軍已死,那就讓雲若與葉夫人随行吧。”
搖光點頭,正要離開,忽然又停駐,回眸看她:
“無論母後想做什麼,搖光希望您知道,兒臣會永遠追随你。”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荷華怔住。
擡眸看去,隻見青年漸行漸遠的背影,在漫舞的降紅紗簾裡,仿佛飄然而落的春雪。
一行人抵達鹿鳴居時,暮色正濃,風卷過天邊流雲。
融化的赤金般的霞光裡,這座承載了朝中無數秘辛的華宅靜靜矗立着,近百名朝中官員站在外面,神色各異,不知王後是何用意。
荷華掃了他們一眼,平靜開口:“本宮不知道,你們之中究竟有多少人來過這裡。但本宮今日将你們帶到此處,是想告訴你們——”
她接過旁邊侍從遞來的火把,毅然決然投向鹿鳴居的牌匾!
“轟”的一聲巨響,火焰瞬間騰起,如同一頭被喚醒的巨獸,張牙舞爪地撲向整座樓閣。
依照荷華的吩咐,鹿鳴居裡裡外外都潑了桐油,因此火勢竄得很快,刺鼻的氣味迅速彌漫開來。火舌舔舐着精美的雕花門窗,滾滾濃煙升騰而起,在血色的黃昏中湧動,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冤魂在哭訴。
周圍的官員紛紛後退,臉上滿是驚恐與錯愕。
有人忍不住發出低低的驚呼,卻又被這愈發猛烈的火勢所震懾,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鹿鳴居在火海中漸漸化為灰燼。
而荷華,就那樣靜靜地站在火光前。
她的身影被火焰映得通紅,任由那熾熱的熱浪撲打在她的臉上,眼中卻隻有那燃燒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