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好六人的圖籍,荷華派人送去了明華殿。
然而一連三日過去,明華殿那邊都沒有反饋傳來。荷華蹙眉,讓念薇叫了搖光的貼身随侍屈純過來詢問情況。
面對荷華的詢問,屈純面露難色,半晌,才歎口氣道:
“太子心情不好,不如王後殿下,親自過去問問吧。”
剛一進明華殿,荷華便聞到濃重的酒氣。
燭火的照耀下,酒壇東倒西歪地散落着,有的橫躺在案幾邊緣,搖搖欲墜,有的直接滾落在地,壇口破裂,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出,在光潔的地面上蜿蜒成河。
“殿下?”她試探着喚了一聲。
見内殿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她又改口道:“搖光?”
裡面總算“唔”的一聲,有什麼影子搖晃着自書案後站起。
讓侍奉的宮女内侍都出去後,荷華掀開秋香色的重重帷幕,一路走到搖光跟前。然而看清他的模樣,她不禁一怔。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
青年長發散亂,眼神迷離,美玉般光潔的臉頰上浮着淡淡的绯紅。斜斜敞開的衣襟裡,有大片的半透明酒液順着他勁瘦的胸膛緩緩滑落。
他費力地睜大眼,辨認來人。認出是荷華後,擡手就要将她摟入懷裡。
荷華下意識後退,和他保持安全的距離,“殿下,您醉了。”
她轉過身,“屈純,給殿下送醒酒……”
“湯”字未說完,便被搖光攔住:
“不要叫他們過來,一個都不要!”
他踉踉跄跄走到盥架旁,直接舉起銅盆,還沒等荷華反應過來,清水嘩啦啦地澆下去,令他整個人仿佛瀑布裡淋濕的玉像。
銅盆“哐當”一聲砸地。
遍地的水漬裡,他披着素白的寝衣,凝視着她的雙眸,問她:
“現在母後,還要讓人過來給孤醒酒嗎?”
荷華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她移開目光,“既然太子清醒了,那就連同本宮一起決定太子妃的人選吧。本宮明日還要彙報給陛下。”
他驟然拔高聲調:“你知道孤不願迎娶她們!你知道這樁婚事隻是父王擴張版圖的手段!你更知道,孤真正想迎娶的人隻有——”
為了避免搖光再說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話,荷華一聲斷喝:
“你瘋了!”
他的聲音卻比她更高:“我沒有瘋!”
“殿下,本宮是你母後!”
“——可我是你情郎!”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喊出不同的話。
荷華頹然靠在琉璃屏風上,用手捂住臉,隻感覺整個人的力氣,都在他的話出口的一刹那,被盡數抽空。
欲望,糾纏,謊言,欺騙裡裹挾着的感情。
步步為營裡的一點真心。
就像黃連藥裡藏着的甜,為了這點甜,你甘願飲盡所有的苦。
他牽了牽唇角,“記得母妃在的時候,她總說,像她這樣的和親公主,要麼殉國,要麼殉夫。所以,夏國國破後不久,我母妃就去了。”
“母妃走的那天,下着大雪,她懷着孩子,跪在雪地裡,拉住父皇的衣角,哀哀懇求他放過夏國。聽到國破消息的那刻,她一聲悲泣,直接暈死在雪地裡。積雪那麼白,愈發襯出她衣擺上的猩紅。”
“母妃過世後,宮人總說,父王摯愛母妃,可是為什麼那天,那天任憑母妃怎麼求他,他都不肯回頭看她一眼呢?”
他喃喃自語,像是問荷華,又像是問空氣裡某個已經逝去多年,連音容笑貌都已經模糊的舊影。
“殿下若是真的體恤華陽夫人,來日就該好好對待您的太子妃,莫讓華陽夫人的悲劇重演。”荷華狠下心腸,道。
他卻向她走近一步,“母後,當真如此厭惡兒臣?”
她閉上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見她不語,他低聲道:“孤知道,你和孤在一起隻是為了孩子。孤更知道,你已經為孤準備好絕嗣的藥。”
“是不是很蠢?明知道你在利用孤,可孤還是,還是甘之如饴……”
她的腦中轟然一響,像被重錘狠狠擊中。
原來,原來他一早就清楚她的目的!從那句“我需要一個孩子”出口起,他便明白,兩人的感情,從頭到尾,都隻是個交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
但這樣汲汲營營,權衡利弊的感情,脆薄如紙,經不起任何風摧雨折,便會四散。
一如宸王烨迎娶華陽夫人,一如雲起将軍迎娶廖若之母。
可他為什麼還要堅持呢?
為什麼……還要堅持啊。
他們之間,隔着國破家亡,隔着世俗禮法,從一開始,就是沒有任何希望,沒有任何可能的啊。
淚水順着她的臉龐潸然而落。
而他隻是注視着她,目光隐含絕望。
他愛上了一頭逐漸長出鋒利爪牙的幼虎。
為了證明他的愛意,不惜以身飼虎。
獻上血肉,獻上忠誠,獻上靈魂。
甘為伥鬼。
哪怕終日見不得陽光,隻能在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遊蕩。
不知過了多久,眼淚在臉上幹涸,荷華緩緩開口,嗓音微顫:
“殿下,您不能要求……芙蕖開在冬日裡。”
這是她成為王後之後,唯一一次,向他露出如此軟弱的神情。
是啊,冬日的水面,千裡冰封,萬裡飄雪,如何能生長出蓮葉田田!
天道有常,他們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逆天而為?!
他的胸口猛地一痛,如同有柄鋒利的尖刀狠狠插進心髒後,在裡面攪動,再攪動,幾乎令他窒息。
終于向她行禮,澀聲道:
“母後,隻要是你想要的,孤都會鞠躬盡瘁。”
“但為孤選妃的事,此生此世,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