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烨還是有些不放心,追問道:
“如果容軍處在我方包圍之中,卻隐藏意圖、謀劃深遠,示我以利,萦我以旗,其軍陣看似紛亂,卻不知他們究竟要做什麼,奈何?”
搖光沉吟片刻,道:“千人操旌,分塞要道,輕兵進挑,陳而勿搏,交而勿去,此敗謀之法。”
宸王烨終于颔首:“那就依你所言,令你領兵三萬,伐容。”
荷華默然伫立在一旁,聽着父子倆的這段對話,依稀之間,似乎明白了為何當年兆軍會大敗于宸——宸國自上而下,即便身份尊貴者如宸王和太子,亦是對戰場形勢和領兵之法,了如指掌。
但當年的兆朝,就截然不同。
她的王兄,那時的共太子姬旸,生平最大的喜好,無非就是烹茶煮酒,賞花吟詩,一派風雅之象。
共太子都如此,剩下的文武百官,還能好到哪去?
如此一來,即便她父王傾舉國之力,又怎麼可能打得過宸國?
荷華心裡深深歎口氣,不過仍要揚起唇角,柔聲道:
“那妾在此,先提前祝殿下馬到功成。”
搖光微微颔首,然而凝視她的眼神裡,依稀多了一縷溫情。
次日的朝會上,宸王烨向朝臣宣布了這個決定。
聽聞太子将要出征,諸位大臣亂作一團,這個說太子貴重,危邦不入,那個說陛下子嗣不豐,儲君之位不能有什麼閃失,還有的表示,區區容國而已,随便派個将軍去就好,沒必要太子親自領兵。
吵吵嚷嚷半天,總之意見就一個,不應該由搖光領兵出征。
最後宸王烨大手一揮,表示若有需,兒郎可再育,伐容機會卻不常有。眼下王後肚子裡不是還揣着一個嗎?
宸王烨的話傳回鳳梧殿的時候,荷華心想:
你倒是真不把搖光當人。
可你也沒把我肚子裡的當人。
再者說來,孩子是男是女都不一定呢。
面對宸王烨的斬釘截鐵,搖光謙遜而恭敬,表示父王所言極是,父王十歲出征二十歲滅夏,自己一定要向父王學習雲雲。
在治粟内史姜堰還想為自家閨女搶救一下,認為雖然太子正妃是個死人,但側妃還是可以考慮考慮,結果搖光一臉正氣凜然地回應:
“容國未滅,何以家為?”
于是這件事就在他和宸王烨的一唱一和裡,愉快地拍闆決定了。
與容國蕭氏的庚帖交換得也很迅速,蕭老族長做夢也沒想到,因為政變,自己家族死了個王後和嫡幼女,正惴惴不安如臨大敵的時候,突然天掉餡餅,“啪叽”一聲,自己就成宸國的姻親了。
等容國并入宸國疆土,那他就是太子的嶽丈,來日便是宸國的國丈。
想象着這光輝燦爛的未來,當下蕭老族長便是箪食壺漿,以迎王師,恨不得搖光立馬生出雙翅,帶着三萬大軍飛到容國的王都甘丹城,順便再見一見他新打扮好的十幾個女兒。
一個女兒死了不要緊,太子殿下總能再看上另一個!
以時下的媵妾制度,姐殁妹及,合理得很!
出征的時間和地點既已定好,剩下的,就是糧草軍需等準備工作。
荷華身為王後,縱使懷有身孕,還是義不容辭地做了個表率,帶領六宮妃嫔和侍女,親自為出征的士兵縫制披風——幸好眼下仍是初春,若是隆冬,那就是制作棉衣,棉衣可比披風麻煩多了。
暮色自天際漫湧,将整座紫宸宮溫柔包裹。
遠處宮牆的輪廓,在昏黃的日光裡漸次模糊,宮人們陸續點亮燈火,暖黃的光暈沿着缦回的廊腰蔓延,宛如流淌的星河。
荷華靜坐在窗前,手中銀線穿梭。
她做的是給搖光的披風,披風的右下角繡了一叢小小的鳳尾竹與小篆書寫的“搖光”二字。
正當荷華咬斷最後一根銀線,垂落的鲛绡帷幕後,忽然站了一人。
“阿姊。”他低聲喚她。
荷華微微一怔——時鳴醒了?
念薇以金鈎挽起帷幕,令時鳴進來。
少年臉色帶着久睡後的蒼白,黑曜石般的眼眸,有些空茫。
他緩聲道:“我聽說太子殿下要領兵讨容的消息。”
“這和你有什麼關系?”荷華蹙眉,“你安心呆在鳳梧殿休養便是。”
時鳴卻搖頭,道:“不,和我有關。”
他喃喃:“阿姊,這段日子,我總夢到幽京淪陷的那天,鋪天蓋地的大火,火裡百姓哭嚎,到處都是逃跑的宮人和妃嫔,那是地獄般的景象……”
“還有兆軍的殘部,被雲起将軍處決的情景,我眼睜睜看着王叔他們人頭落地,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聽着時鳴的講述,荷華垂眸,銀針紮在手上,她卻渾然不覺。
停頓片刻後,時鳴一字一句艱難地說:“如今宸王烨蘇醒,我在宮中,恐怕會給阿姐帶來麻煩,不如就讓我和太子一起去讨伐容國。”
荷華沉默一會,開口:“你此番前去,極有可能再對上玄止。”
時鳴點頭:“時鳴知曉。但,時鳴與他之間,也該有個了結。”
“若是能滅了容國,掙個功名回來,日後阿姊在宸王面前,總能能有個依靠。”他靜靜說着,“若是時鳴身死沙場,便是時鳴命該如此。”
“命該如此,”他低聲重複着,“我不怪天。”
明白時鳴心結難解,許久許久,荷華低低歎了一聲:
“那你便去吧。阿姊為你,也縫制一件衣裳。”
“多謝阿姊。”他撩衣下拜,恭恭敬敬向她叩首:
“阿姊,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