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烨三十七年四月初五,華章台。
天氣極好,萬裡無雲,如同一塊幹淨澄澈的蔚藍寶石,廣袤碧空之下戈矛如林聳立,玄色鑲紅邊的旌旗随風輕搖,上面金龍蜿蜒,龍口怒張,周身環繞銀星,仿若能夠破雲穿霧,向敵營而去。
搖光身着銀甲,站于華章台上,月白的披風在風裡飛揚。
荷華一襲朱紅曲裾,烏黑長發以六珈玉笄挽作高鬓,薄施粉黛,站在他身邊,陪他一同閱兵。
——宸王烨今日本應要來,誰知晨起後,他一陣頭暈,太醫看過後,說是之前的箭瘡沒有平複,建議靜養,因此荷華代他送行。
校場上,金鼓齊鳴,三軍将士列陣整齊,無一不是身姿筆挺,步伐震天。熠熠的戰甲沉重而冰冷,卻壓不住他們周身散發的昂揚氣勢。士氣在這一片寂靜中不斷凝聚、攀升。
閱兵結束後,搖光對台下将士發表了演說:
“大宸的将士們,今日我們站在此處,腳下是宸國的每一寸山河,身後是萬千百姓。大争之世,列國紛争,不進則退,退則亡邦滅種。此去戰場,生死難料,但退縮者,無顔面對列祖列宗。諸位家鄉都有自己的妻兒老小。為了他們,我們也要殺盡敵寇,凱旋而歸!”
他的音調并不十分高昂,但卻無比扣人心弦。三萬将士齊聲高呼:
“殺盡敵寇,凱旋而歸!!”
排山倒海的聲音裡,荷華不禁看向身邊的青年。
金燦的陽光傾瀉下來,照得他身上的銀甲寒光凜冽。素日裡那雙明澈含笑的眼眸,如今卻猶如火炬,凜然不可侵犯。
她曾在這裡見他流放,又在這裡迎他回宮。
如今,再度于此處,送他出征。
一時間,荷華的心情不知道是怅然,還是擔憂,亦或是兩者兼具。
許久,她對身邊的念薇開口:“取本宮的箜篌過來。”
念薇回身對一旁的侍女低聲囑咐幾句,片刻後有内侍登上華章台,奉上鳳首箜篌。琴身漆色深沉,弦如銀絲,在陽光下閃爍着微光。
荷華接過箜篌,試着撥了一下弦,音色空靈悠揚,從指尖流淌而出。她低低道:
“循古賢送别之禮,以琴曲為殿下及将士餞行。”
樂聲乍起,似山間清泉,又若林間微風。
伴随着箜篌樂音,荷華緩緩而歌,歌聲仿若鳴玉,清越無比:
“為君烹茶兮候暖,
為君鼓瑟兮守安,
為君遠遊兮别桑梓,
為君遲暮兮共霜寒。”
她演奏的是一首盛行于兆朝王畿的古曲,原本用于妻子在家等待丈夫歸來,後來多用于親人送别出征的将士。
曲子的意思也很簡單,大概就是說妻子與丈夫成婚後,為他煮茶等待天氣轉暖,為他彈奏琴瑟以祈禱他的平安,為了他的志向毅然離開故鄉,随他一起踏上遠行的道路。即便到了兩人年老體衰、遲暮之年,她也會與他共同承受生活的艱難困苦,一起抵禦霜雪的寒冷。
此情此景,荷華演奏此曲,雖略有缱绻,卻也不算越矩。
即便傳到宸王烨耳裡,亦是符合她兆朝公主的身份。
一曲終了,荷華放下箜篌,定定凝視搖光:
“明月照邊關,征人尤未還。本宮希望殿下帶着諸位将士無論到了哪裡,都記得宸國境内,總有親人在盼你們平安歸鄉。”
話出口的一瞬間,他讀懂了她眼裡的情愫。
三萬大軍前的離别,她說:
她會等他回來。
他心弦輕輕一動,很想将她擁入懷中。
然而衆目睽睽,最終隻能躬身向她長拜,“既如此,兒臣定當不負母後所托,将我宸國三萬将士,平安帶回家鄉。”
他一個回身,披風如同旗幟般揚起,向前走了幾步後,拔劍指天,疾聲高呼:“必勝!!”
底下的将士在他的帶動下,放聲齊呼:
“必勝!!!”
聲傳十裡,震耳欲聾。
而他隻是回眸看她,雙唇輕微蠕動着,無聲地道:
“等我。”
千萬裡外,容國邊境。
矯健的蒼鷹于半空中盤旋着,一聲長嘯後,俯沖而下。
玄止抽出鷹腿上綁着的竹筒,倒出裡面斥候以絲絹寫就的戰報。
一目十行地浏覽完,他的雙眉不禁揚了揚。
“怎麼說?”一旁的藍袍将領神情有些緊張,他名趙清,原是虞恪的家臣。在虞恪篡位登基後,他被任命為上柱國,協助作為莫敖的玄止抵禦宸軍。
“我那位好王兄要親自率領三萬大軍出征。”玄止将戰報揉成一個團,随意地丢在腳下。
“啊?你是說太子搖光?”趙清不由得愣住。
搖光的威名,他還是虞氏家臣的時候,便有所耳聞——齊氏搖光,五歲能文,八歲習武,十二歲時,以一篇《京華賦》聞名于諸侯國,位列中庭四公子之首。十六歲那年,親自領兵出征,平定前朝王都幽京的最後一場叛亂。
這他媽還是人嗎?聽上去簡直像個戰無不勝的神話!
扪心自問,趙清自己隻是個普通人,希望遇到的對手也是普通人。
而不是什麼神人。
面對趙清的擔憂,玄止輕嗤一聲,“怕什麼?我王兄行兵打仗的經驗和我差不多,我軍兵力四萬,加上戚谷關的天險和我在軍中埋下的暗樁……”
他驟然咬重發音,冷聲道:“定叫他有來無回!”
說到時候,玄止未被眼罩覆蓋的右眼裡,有兇狠的戾氣一掠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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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華回到後宮之際,天已薄暮。
流火似的夕陽,将雲朵染成赤金、橙紅,層層疊疊,似燃燒的飛絮。餘晖鋪于瑤華池上,波光粼粼,碎金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