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前,他還深囿于虛幻的夢境裡。
這幾年在藥物和刻意的心理治療下他已經很少再做夢,但即便時隔六年,記憶中的場景因為過往成千上萬次的描摹,依舊無比清晰。
冬天的匈牙利冰冷徹骨,最陰暗不起眼的雜亂小巷裡。
額角涓涓流淌着鮮血,滴滴落在雪地上,冷空氣中夾雜的鏽腥味、偏巷裡腐朽的塵土味,以及令人作嘔的、隔夜廚餘垃圾散發出來的變質味。種種氣味混合着一起,沾染在破舊的外套上,感官被一點一點抽離。
就在他最落魄狼狽的時候,那個人出現了。
踩在雪地裡的腳步聲慢慢靠近,肩膀被人拍了拍。
至此的所有畫面和感官,都是他匮乏的記憶中不斷重複上演的舊電影。接下來即将播放的情節,付舟庭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是他努力睜開眼睛,卻發現對方的臉模糊一片,夢裡的那場雪突然下得好大,隔絕了他的視線,無論他怎樣努力擦拭鏡頭,也始終無法看清。
付舟庭以為,今夜一如他曾經度過的無數個夜晚一樣,不會有任何區别。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像曾經度過的無數個夜晚一樣,努力地睜開了眼。
不知為何,今夜來人瞳孔中的那一抹藍色,含着擔憂,在雪夜裡看得格外清晰。
記憶裡的人對他伸出手。
“你還好嗎?”
周遭地畫面瞬間如潮水般退去,付舟庭被硬生生從夢中扯出,驟然驚醒。
明明幹涸的内心和身體已經那麼痛苦,可辨清夢醒的第一件事情,卻是在回想方才看見的那雙眼眸。
身體本能地調動所有的感官,貪婪地舔舐着那一點夢境的景象,反複咀嚼回味,不願意接受已經醒來的事實。
長久的痛苦讓這一點甜變得那麼鮮明,但無論怎樣想要拉成絲無限延長下去,也終究會蠶食殆盡。
随後到來的是熟悉的、無窮無盡的空虛。
付舟庭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良久之後,在黑夜裡深深呼出一口氣。
麻木的大腦慢慢醒轉,難以再度入睡。好在失眠的夜晚太多,他累積了豐富的經驗,足以挨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于是起身,開門,隻是沒想到,這一次碰見了一抹藍色。
一抹相似的藍。
那一瞬間,曾經的那個人似乎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心髒被狠狠攥了一下,抽痛得厲害。現實與夢境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宣告着他的臆想症變得愈發嚴重。
付舟庭閉上了眼,再度睜開時,翻騰的思緒已經被隐藏至不落一絲痕迹。
唯餘漠然。
四目相接,葉書被他眼裡的冰碴子猝不及防地凍了一下,下意識縮緊了身體。
本就不大的一團縮得更小了。
付舟庭沉默地越過貓咪,往樓下去。
餐廳的吊燈被打開一盞,男人打開酒櫃,抽出一瓶未開封的威士忌。
酒液上漫,很快将半個玻璃杯注滿,随後被骨節分明的大手抓起。
冰冷的液體順着喉管流進身體裡,沒激起太多的反應。疲憊的身體早已對這種程度的刺激麻木了,酒杯很快就見了底。
他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在樓上的小貓咪眼裡。
葉書直楞楞地看着他的動作,久久都沒能回過神。
他在懷疑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這個男人那麼陌生,一點也不像他認識的那個付舟庭。
六年前的付舟庭從未在他面前喝過酒,也從來沒有展現過這副模樣,微弱的燈光将他的半個輪廓隐入黑暗裡,眸低垂着,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開瓶,倒酒,飲下。他的動作熟稔得仿佛已經重複過成百上千遍,像是一台被精準校對過角度的機器。
而接下來的一幕讓葉書覺得更加違和,甚至開始難受起來。
隻見男人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小方盒。“啪”地一聲悶響過後,他的指間多了一點紅光。
那一點猩紅在沉沉的夜色中格外刺眼。
付舟庭點燃了一支煙。
煙霧在他指尖升起,消散。這個過程在黑夜裡顯得異常緩慢,男人利落的下颌與薄唇變得模糊,片刻後又逐漸清晰,再度而後又再度模糊。
來來回回,直到那根煙燃盡。
葉書氣得一口氣兒沒順下來,心髒都開始抽疼。
主線裡付舟庭根本就不酗酒也抽煙!
他跟誰學的?誰教給他的!?
六年的時間裡,他就是這麼作踐自己的身體的嗎?!
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因為帶着氣所以格外細銳,将寂靜的夜晚劃了一道口子。
付舟庭随意瞥去一眼,白色的小貓咪正扭動着身體,從長長的樓梯上顫顫巍巍、一階一階地往下跳。
斷斷續續的燈光一格接一格地亮起,将那一絲雜色也無的純白絨毛,映照成黑暗裡唯一的光源。
或許是怕一個重心不穩翻下來,每一次伸出爪子都帶着試探。起起落落的聲音很輕,每隔一段距離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太久感應不到動作後,階梯上的燈光便兀自暗了下去。
安靜的黑夜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放棄。
它放棄了嗎?
停頓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每當付舟庭以為那隻貓已經放棄了的時候,燈光卻又固執地亮起。
付舟庭眯起眼睛,看着貓咪終于從偌高地樓梯頂爬到了到最底下的一階——
——然後,朝他跑來。
剛爬完樓的四肢有點使不上力氣,隻能小步小步地邁,不像是貓,更像是一隻兔子,就這麼一點點地蹦到他的腳邊。
尾巴掃過他的腳背,溫軟的觸感和腳底的冰涼對比鮮明。付舟庭隻是冷眼垂眸看着,不給予半點反應,沉默地拒絕着它的靠近。
小貓咪也察覺到他的冷漠,于是張口咬住了他的褲腿往下扯。
力度輕到幾乎感受不到,但掃來掃去的尾巴卻叫人發癢,幼貓叫也一聲接一聲,撓在心上。
似乎隻要付舟庭不回應,就會不厭其煩地一直叫下去。
付舟庭呼出一口氣。
他伸手往下探,将小貓從地上撈起。
動作談不上多溫柔,更像是處理掉一個麻煩。小貓咪卻仿佛受到了鼓勵,不等站穩,又迫不及待地往他的手裡拱。
一邊拱一邊用濕漉漉的藍色眼睛地看着他,使出渾身解數隻為了吸引他的注意。
付舟庭無聲地盯着那抹藍色,似乎在确認什麼,為了看得更加清晰,将不安分的幼貓撈到正對着的茶幾上,垂手細細察看。
貓咪眼中的藍色清淺,與方才夢裡的顔色有幾分相似,卻終究差了些許。
回過神來,付舟庭隻覺得自己真可笑——他在期待什麼?
煙燃盡了,煙屁股被用力碾進煙灰缸。
湊近了,他身上又辛又澀的煙草味道飄進鼻子裡,讓葉書從鼻子到臉都皺了起來。
他沖着付舟庭叫了一聲,然後将男人随手放在一邊的的煙盒踹遠了五厘米。
等付舟庭擡手去抽下一根煙時,隻摸到一手的柔軟。
男人皺了皺眉,低頭就對上一對貓眼。
那雙圓圓的眸子破天荒多了些從未見過的情緒,帶上幾分嚴肅的意味。
仿佛是在警告他。
可配上小貓咪軟乎乎的外表,依舊沒有一絲一毫的威懾力。
一隻貓的重量,還是太輕了。
付舟庭輕而易舉地就将小貓咪掀到一邊,兀自欲抽出下一根煙。
被徹底無視的葉書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