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公卿住府,平頭百姓住宅。
穿花洞府,名字是府,實際是所宅子。
鐘離善夜此人,名義上在娑婆各國既無官職,也不是皇親國戚,雖說哪國都有心将他請來自己的地盤給個一官半職把人圈在身邊,但他這點和白斷雨一樣,誰的面子都不給。
非但不給,還要給自己的宅子取名為府,頗有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人做一國的意思。
至于這穿花洞府,名字雖是他取的,宅子卻是阮家人造的。
早年鐘離善夜居無定所,熱衷于四處漂泊,是個浪子。
後來阮玉山那個特立獨行的小叔叔阮招出生了。
阮招自落地起便體弱多病,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老太太千裡迢迢花重金請了鐘離善夜前來醫治,這人把脈一搭,面相一摸,生辰八字一問,告訴老太太說阮招這孩子不能留在府裡,若是讓世家養着,成年之前勢必早夭。
老太太聽過便明白,阮招這是命數被家運壓着了。
要麼找人替命,要麼自行離家,尋個普通人戶養着。
佘瑤英是從不認可世家子弟吃不得苦找人替命這檔子做法的,既然阮招留不得,那便讓他去吃他該受的苦。
要出生在阮家,就得擔得起自己的命數。
“說是這麼說,但老太太到底還是心疼,因此在選寄養人家的事上很犯難,許久都敲不定。正當我家老太太為此着急的時候,老頭子就說,他算了算,這小子跟他命盤相合,要不就拿給他養個幾年,時候到了,他再送回來。”
阮玉山說這話時,正帶着九十四在山腰的青石闆石階上拾級而行。
穿花洞府修在山上,原本有小道可以直接騎馬到宅子的後方馬廄,可他見九十四一路上興緻不高,便幹脆下了馬,先寫了張條子讓那羅迦叼着,把小蝣人送上去,屆時自有宅子裡的下人安排小蝣人的去處,他則帶着九十四從山腳慢慢遊玩上去。
一邊走,一邊同九十四說起關于阮招和鐘離善業的這樁往事。
“老頭子想養阮招,老太太聽了,先是高興,”阮玉山回頭朝落後自己兩步的九十四伸手,把人牽到自己面前,“畢竟人活四百歲,不成仙也是仙了。有個老神仙願意替自己養孩子,先不說替人消災了,就是尋常小孩兒,能送到鐘離善夜膝下調養幾年,那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
九十四這大半個月身子一直莫名的不大見好,加上昨夜又耗了一夜心力,現在爬了半天山,竟有些氣喘,停在阮玉山身邊緩過了氣才開口:“那就把你小叔叔送來這兒了?”
阮玉山見他累着了,便松開手,撫上他後背,隔着披風一下一下給他順氣,接着道:“這山上原沒有宅子。是老太太聽聞鐘離善夜有意撫養阮招,特地命人在此修了一座宅院。一來也好安排府裡的人到此伺候,二來麼,也是預防老頭子反悔,養到一半不要孩子了。”
鐘離善夜要強。
人一要強,臉皮就薄,明面兒上最不敢做虧心事。
“倘或老頭子真把阮招養到一半不想養了,看在這麼大一座宅院的份上,輕易也說不出棄養的話。”阮玉山說道,“可宅子修好,老太太私下裡琢磨,有懷疑是不是老頭子故意舍了局,就想從他這裡訛個孩子走。後邊便派了許多府裡的近侍來此伺候,許多年一直提防着他。直到阮招能走路說話習武了,老太太發覺老頭子是真心實意待阮招好,才慢慢放下戒心。”
阮玉山往更前方指了指:“待會到了你好好看看,這宅子修得比多少王侯将相的府邸還氣派。”
九十四點評道:“你們這是舍不找孩子套不着狼。”
阮玉山反駁:“我們這是孩子也舍了,還給狼打了個窩。”
他見九十四呼吸平穩了,便問:“還走得動嗎?”
九十四垂着眼,盯着被阮玉山放開的那隻手,不知在想什麼。
俄頃,搖了搖頭:“走不動。”
阮玉山剛想說那就原地休息休息,又聽九十四說:“有人扶着可以試試。”
阮玉山低頭笑了一下,扶着九十四的胳膊準備往前走。
哪曉得九十四一動不動,面無表情道:“扶手效果會好些。”
阮玉山凝視着他想了想,說:“要不我背你?”
九十四擡頭:“那還握手嗎?”
阮玉山沒過兩天好日子心裡邊又犯欠,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後,道貌岸然地搖搖頭:“不握。”
九十四:“那不背。”
阮玉山還嘴欠:“不背就不走。”
九十四低下眼,心裡嘀嘀咕咕念了兩句蝣語,披風一掀,往地上大剌剌地一坐:“不走就不走!”
他别開腦袋,越想越過不去,認為阮玉山這是典型的言而無信。
對方翻臉,他也翻臉!
他說到做到,立馬把臉垮下來。
豈知胸前的披風還沒敞開片刻,忽地又被阮玉山合攏。
九十四拉着嘴角,冷冷地剛要把阮玉山的手打下去,兩隻胳膊就猝不及防地被阮玉山逮住。
隻見眼前人一個轉身微微蹲下,順勢攥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扯——九十四眨眼間身體騰空,正險些從阮玉山的背上翻出去時,兩個膝窩就被人用手穩穩兜住了。
阮玉山的聲音帶着很明顯的笑意從他身下傳上來:“地上涼!”
說完,又放沉了語調,逗他似的,用他才聽得出的語氣低低問:“把我們阿四凍着可怎麼辦?”
九十四把眼珠子轉回阮玉山身上。
他一言不發地盯着阮玉山烏黑的後腦勺看了半晌,忽然喊:“阮玉山。”
“嗯?”
“你不牽我嗎?”
阮玉山把他颠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等上了山,你先洗個熱水澡,吃過了飯,我再帶你去見鐘老頭。”
九十四問:“他不是複姓鐘離?”
“會數數啊——還知道個一二三。”阮玉山的語調波瀾不驚,“那你數數,我有幾隻手?”
九十四噤聲了。
他的臉色再次快速地沉下來,盯着阮玉山可惡的後腦勺,真想像敲木魚一樣用拳頭給阮玉山的腦袋來兩下。
正在他思考是否要實施此等暴行的當兒,阮玉山擡起一隻胳膊,抓住了他的手。
阮玉山要牽他,便勢必有一隻手不能兜住他。
他的手被阮玉山握緊揉了揉,又牽到嘴邊吻了吻手心。
這一切都發生得很快,阮玉山在他掌心留下兩個粗糙的吻便快速地放下胳膊撈回他懸空的腿。
“待會兒給你做銀絲雞湯面。”他聽見阮玉山說,“老頭子自己養的雞,日日拿人參喂的,吃了就暖和了。”
九十四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