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畢了飯,雲岫帶着林煙回自己的院子。
鐘離善夜将破命舉在手裡,一邊掂量一邊起身送兩個孩子出去:“這三尖戟還挺重!”
說着便已走到門口。
此時九十四正坐在最靠門邊的一處位置,阮玉山盛了碗湯過來,九十四正要伸手去接,餘光便見一條腿掃向自己身下的椅子腳。
他飛快将阮玉山手中湯碗拿過定在桌上,旋即拍案而起,朝另一側空白處翻身躲閃,眨眼間他方才那把椅子便被鐘離善夜踢向牆角,四分五裂。
阮玉山坐在本來的位置抱着胳膊,不痛不癢地提醒道:“黃花梨木的燈挂椅子,三萬兩千兩白銀。”
鐘離善夜瞪他一下,忽而又笑道:“算我寶貝徒弟賬上!”
阮玉山裝糊塗:“你徒弟是誰?”
鐘離善夜:“認了才知道!”
說罷,便舉起破命朝九十四出招。
按理來說神器一旦認主,便不可揮刀向上,倘或被人挾持在手要傷器主,那神器便會自毀自斷。
大抵是破命在鐘離善夜手中絲毫沒有察覺出對九十四的威脅,又或許是感受到出九十四方才對它的幾絲怒意,此刻也是一個消極罷工的狀态,死氣沉沉的像根棍子一般,随便鐘離善夜怎麼揮舞。
眼瞅着刀柄直勾勾朝自己頭臉上掃來,九十四目光一緊,擡手擋在身側,胳膊與破命的刀柄相撞,雙方都産生了密密麻麻的震顫。
鐘離善夜隻道一個好字:“力氣不小啊,四寶兒!”
這一把神器先不論平日靈性全開的時候,光是現在躺在鐘離善夜手裡冷冰冰地裝死,那也少說有二三十斤的重量,九十四徒手接了一招,絲毫不改面色,長臂一伸,非但不打算繼續閃躲,更有幾分要出招的意思。
哪曉得老爺子不是見招拆招的主,更像是一開始就對這場試探存好了主意,才被九十四擋回一招,武器都還沒收,便直接脫手,将破命往旁邊丢去,聲東擊西,趁九十四争奪武器的當兒,一個斜跨來到九十四身後,雙手朝九十四兩條大腿後邊打去。
九十四眼睛看着被扔到半空的破命,才探手奪了,耳後便聽見鐘離善夜的掌風朝自己後下方沖去。
他當即握住破命的刀柄,借着鐘離善夜的餘力猱身向上卷腰,再朝後憑空翻滾一圈,直接躍過鐘離善夜落地到門外,破命尚未沾地,他的雙腳已穩步站定。
九十四将破命單手舉起,向鐘離善夜對峙,準備再接下一招。
月光大把鋪灑在他身上,銀底紅邊的廣袖迎着清亮的月色輕盈翻飛,散發出粼粼柔光,衣料上的江海水的刺繡此刻仿佛在九十四的身上奔騰不息。
鐘離善夜卻收手了。
“四寶兒渾身是寶。”鐘離善夜笑吟吟走回自己的圈椅前坐下,“好手,好腿,好腰!”
九十四見他消停,這才垂下眼,一言不發地将破命扔給阮玉山——他此刻沒有很待見自己的這把神器。
待他回去坐下繼續喝湯,老頭子把上半身湊過來,嬉皮笑臉問:“這回,沒糟蹋小玉山兒煮的東西吧?”
九十四從碗裡将目光乜斜向鐘離善夜那張年輕俊俏的臉,眼角劃過一絲笑意:“算你識相。”
鐘離善夜嘿嘿一笑,又端坐着靠到椅背上,理了理衣擺,說道:“既然如此,你就幫我個忙。”
九十四問:“什麼?”
“今年,山上下過兩場雪了。”鐘離善夜掐着手指頭算道,“第三場冬雪落下的時候,你替我去瞧瞧,宅子外頭西面山頂上那棵紅梅開了沒有。若是開了,咱們就開始練功。”
“這沒什麼難的。”九十四說。
回去的路上他擡頭看了看天色,開始等待第三場冬雪。
阮玉山替他拿着破命,旁敲側擊地問:“知道老爺子叫你看梅花是什麼意思?”
“梅花開了,便要收我為徒了。”九十四收回視線,平視着前方蜿蜒的道路,開口道,“我原本想,興許是那棵紅梅特殊,像饕餮谷每一次開鬥場的時辰一樣,有講究,圖吉利,又或是對他的氣運有些影響,桃花不開,便不得教授我功夫。可是我覺得,鐘離善夜大抵不信這些。”
“哦?”阮玉山饒有興趣,“為何覺得他不信?”
九十四說:“他連觀音都诋毀。還會信一株梅花影響命數?”
阮玉山笑了笑:“那株梅樹開與不開,對他對你,都沒有任何影響。”
九十四說:“想必是意義非凡。是種樹的時辰特殊,還是種樹的人特殊?”
“你腦瓜子倒很靈光。”阮玉山睨了他一眼,解釋道,“那株梅樹,是阮招十歲那年,在老頭子生辰當天,親手為他種的。”
九十四隐約有些明白了,可往深了想,又生出不解:“他們如今變成仇人了?”
阮玉山冷不丁挑眉,似乎對他這個快速又直白的猜測感到詫異:“怎麼說?”
“那株梅樹,他可以親自去看。”九十四且行且道,“無人阻攔,心卻不敢——鐘離善夜牽挂卻畏懼,是因為種樹人的緣故。”
他說完,長久地沒有聽見阮玉山的回應。
九十四感到奇怪,擡頭看向阮玉山,卻發現對方正停下腳,雙手負在身後,在離他一步之遙的位置。
阮玉山低垂着雙眼凝視着他,眼中笑意隻剩了半分不到,嘴角那點上揚的弧度更像是在壓制心中的不快。
九十四不明就裡,沒料到阮玉山會因為自己的幾句話而生出别樣情緒,但他也不想去猜測,隻問:“怎麼了?”
阮玉山似有若無地輕笑了一聲,嘴角弧度又上去些,卻完全是個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了。
“我原以為,人心人情,你還不懂。”阮玉山緩慢地踏步上前,走到九十四旁邊,漆黑的雙目來回在九十四臉上逡巡,語氣冷淡下來,“原來你已如此會揣度旁人的心思了。”
九十四并不認為這哪裡不好:“我說過,我學東西很快。”
“這很好。”
阮玉山誇贊着。眼中卻浮現幾絲嘲諷的笑意:“隻是我的心思,分明比旁人淺顯許多。你是不懂,還是揣摩懂了,也不想去管?”
九十四微微一愣。
先是愣神阮玉山竟真的在沖他發脾氣,随後又愣神對方竟是在自嘲——為受了他的忽視。
可他并沒覺得自己忽視了阮玉山。
他原以為這些日子兩個人相安無事過得很是不錯,原來阮玉山在心中竟是有多餘的思緒積壓着的。
在他愣神的當兒,阮玉山已然邁步向前,走在了他的前面。
九十四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沉思的結論是阮玉山今夜很莫名其妙。
得出了這個結論之後,九十四心安理得,因為自己并無任何過錯,所以無需心虛,又若無其事地跟上了。
一直到二人走到别院外,九十四見阮玉山要把破命像往常一樣拿回屋子裡,阻攔道:“不要拿回屋,拿去兵器庫。”
破命反對地發出“叮”一聲響。
九十四置若罔聞。
此時二門假山後那羅迦感知到他的到來,丢下和阮鈴一起追逐時玩耍的石子,朝他的方向奔來。
阮鈴見那羅迦如此,便也知是九十四來了,一聲歡呼後跟在那羅迦身後跑出來,邊跑便喊:“四哥!”
甫一繞過假山,先看見九十四旁邊神色陰沉的阮玉山。
阮鈴當即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不敢向前,扶着院牆低頭磨蹭,恨不得找個地洞藏起來。
阮玉山本就不大好看的臉色更淩厲了幾分:“混賬東西!見了你老子不過來請安,反倒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