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九十四翻到合自己心意的新書,拿在手中後,慢條斯理踱步走向桌邊,坐進椅子裡,單手靠在扶手上,低頭道:“鐘離善夜說了,我可不能久坐。”
阮玉山當即轉身去找了紙筆,拿回來站在門口,在門前支起書桌,提筆落墨:“除了丹青,我最擅長畫昙花。”
“我不是昙花。”九十四說,“不會隻開一瞬。”
阮玉山此時已将他在畫紙上定好了位置輪廓,埋頭笑道:“那你是什麼?”
九十四握着書想了好一會兒。
他這輩子還沒見過什麼花。
饕餮谷在比紅州還遠的西北,那裡隻有數不盡的風沙。
春夏來臨時,蝣人們有幸能見到些野草,不過他們也無心欣賞,因為野草于他們的意義是一頓聊勝于無的加餐,并不具備什麼觀賞性。
至于花麼,每年六月在從饕餮谷拉到天子城的浩浩蕩蕩的蝣人囚車中,九十四倒是能從偏僻的城牆角落遠遠窺探一眼街上的紅紅綠綠,可那樣的窺探總是隔着許多人牆,綠肥紅瘦對九十四而言都是模糊的一團顔色罷了。
“梅花。”九十四決定不想了,他說,“我是梅花。”
阮玉山挑眉:“為什麼?”
他原本以為九十四會說自己淩寒而開,又或是跟那株山崖的梅花一樣得鐘離善夜器重珍視,哪知九十四回答他:“梅花是紅色。”
九十四喜歡紅色。
于是阮玉山在最後收筆前用紅墨給九十四的丹青額前描了花钿似的梅花枝。
既像梅枝,也像火焰。
他沖九十四招手:“聘禮下了,你來瞧瞧,收是不收?”
九十四走過去,偏頭看了看這張活靈活現的丹青。
阮玉山說自己善畫昙花真是不假。
九十四雖沒見過對方畫的花,卻看見畫上的自己在阮玉山手下,身體有幾分消瘦,看書時又有幾分入神,全都畫得一點不差。
好像他站在此處,還另有一具身體坐在畫前。
九十四伸手用指尖觸摸到畫上的花钿,對阮玉山說:“成親時我要畫這個。”
那便是把聘禮收下了。
阮玉山不跟他客氣:“既要成親,那邊隻能同我一個人;既是同我一個人,那我便要做好标記。”
說罷,再次提筆,在丹青上落了款,先在九十四畫像一邊寫:夫阿四。
又在畫的下方提名:夫玉山贈。
九十四的目光在這兩行字上不斷流連,定定看了許久,最後像是被門外寒風驚醒似的眨了一下眼,扭頭看向門外。
阮玉山問:“看什麼?”
九十四的視線在天際遊走:“要下雪了。”
蝣人對大雪的感知總是準确的。
山頂的第三場冬雪落在他們丹青定親後的這天。
夜裡先刮了半晚的寒風,臨近黎明,窗外聽得簌簌雨聲,及至第二天早上,阮玉山一起床,便聽外頭小厮婆子們喜氣洋洋地互相告慰,說是山上下雪了。
穿花洞府下雪天有個規矩,那便是府中所有人都不必出門到院子裡灑掃伺候,隻要下雪,洞府便閉門謝客,這四四方方的宅門裡,誰都能專門去管事兒的那兒領一盆上好的銀炭。後邊隻需按宅子裡名單輪流做了飯送到老爺子房子,那一整天便無事了,愛睡覺的睡覺,愛烤火的烤火,誰也不必去煩誰。
府裡人都喜歡雪天。
九十四一下雪就睡不醒。
早晨阮玉山叫了他三遍。
第一遍,九十四在床上翻了個身。
阮玉山便起身去穿衣裳漱口。
漱完口回來,阮玉山叫九十四第二遍。
九十四閉着眼睛應了一聲,接着仰天大睡。
阮玉山便去小廚房給九十四做雞蛋羹。
第三遍,阮玉山端着雞蛋羹回房,坐到床邊,把九十四扶起來,抖衣服似的把人往前後左右使勁搖晃。
九十四被搖醒了。
他睜開眼,迷茫地對着阮玉山盯了一陣,接着一歪脖子,仿佛後頸沒長骨頭一般,猛地倒向枕頭。
阮玉山徹底折服了。
他背着手在床前來回踱步,沉思了又沉思,最後突然對着門外大喊:“《無相觀音傳》最新一回話本子送上山了?!”
九十四一下子從床上彈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