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善夜不說話,隻是臉色依舊不好看。
半晌,他忽然開口:“敬師茶還沒好?”
阮玉山轉頭向九十四:“阿四,小廚房的敬師茶這會兒該煮好了,需得你親自去端。”
九十四在旁邊隔岸觀火,這邊是他馬上要拜師的鐘離善夜,那邊是正卯足了勁兒要給他出氣的阮玉山——雖然這氣在他看來出得莫名其妙,畢竟九十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哪塊骨頭險些被鐘離善夜打碎過。
蝣人在饕餮谷苟延殘喘地活命多年,見過無數往來過客,什麼樣的主顧兜裡揣着多少錢,買得起什麼品級的族人,把人買回去會做出什麼舉動,這些事情,蝣人能比谷主和馴監們看得更清楚明白,他們最能審時度勢。
除非是在阮玉山面前——九十四大多數時候懶得察言觀色。
眼下鐘離善夜發脾氣,是因為愛花被摘了,這完全情有可原;阮玉山摘花則是誠心要找茬。九十四夾在中間,誰都不能怪,更不能幫,兩個人的面子都不能駁,最好的法子就是讓自己不在場。
他正愁沒個接口讓自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讓這二人把該撒的氣撒了,鐘離善夜和阮玉山就一塊兒給他遞了個台階。
破命在阮玉山手裡叮叮顫了兩下,表示自己也要離開。
九十四轉身出門,當沒看到。
九十四一走遠,鐘離善夜先發制人:“你叫他摘的花?”
阮玉山不置可否:“怎麼,他摘不得?”
“摘不得摘不得!誰都摘不得!”鐘離善夜氣得直跳,指着阮玉山哇哇大叫,“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憑什麼摘我的梅花?誰給你們的權利?!梅花好好的開在山上,你說摘他就摘,他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好。”阮玉山放下二郎腿,站起來抄着胳膊看向鐘離善夜,“那我今天也把話說明白。”
“當初阿四來你這兒拜師,是我替他求的沒錯。”阮玉山好像早就等着這一刻跟鐘離善夜攤牌似的,“你老爺子也喜歡他,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否則我就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會答應收他進門。”
這點鐘離善夜倒是不否認。
他别開臉,似乎在決定今日一事過後自己以後是否還要繼續喜歡九十四。
阮玉山接着說:“既然你決定收他,那就不要薄待了他。”
鐘離善夜一瞪眼睛,指着桌上梅花,像聽到叫人十分不可思議的言論:“我薄待他?”
阮玉山擡手一揮,示意他聽下去:“當年阮招被你收入膝下視作己出,我雖還未出生,但總歸後來聽老太太講過不少,記事後随老太太來洞府那些年也見識過了。你把阮招當個寶貝疙瘩,照顧得面面俱到,他知你深恩厚誼,待你一樣如同生父。十七歲那年阮招驟然回府,你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也不過問。你珍視他,愛惜他留下的這株梅花也是自然。”
他頓了頓,把話頭轉回九十四身上:“阿四生來孑然一身,無靠無依,正是如此,有人待他好一分,他便報以十倍。阮招待你怎樣,阿四日後也不會差。我把人送來你這裡,無非是想替他找個一世依靠——你知道,‘阮’字之下,我有太多情非得已。我不求你給他偏愛,但至少不要厚此薄彼。”
阮玉山往門外指了指:“山頂上的那棵梅樹,非鐘離家的人不能碰。你牽挂它,你碰得,你不去;阮招種的,阮招碰得,他不來。除此之外沒人敢碰,連看都得你批準才能去看一眼。可你怎麼打發阿四去替你瞧一眼,還要拿它做阿四進你鐘離善夜家的門檻?”
這話問的鐘離善夜神色終于出現松動。
他微微垂下眼,不再言語。
“你拿阮招種的梅樹當阿四躍的龍門,說好聽點,是不給他設難關;說難聽點,無非是你心裡把阮招看得太重,重得遠在阿四之上。不過他不計較,我也便罷了。”阮玉山繞着鐘離善夜散步似的走了半圈,又停下來。繼續發難道,“别說今日這株梅花是我叫他摘的,就算真是他喜歡,自作主張摘了,你便為此對他惡語相向,甚至要将他打出門去,這是把他當鐘離家的人的做法?老爺子,我看你對阮招,比對阿四包容百倍嘛!”
鐘離善夜的眉眼終于軟和了,雖不說話,比之方才的怒氣,倒是又複雜了幾分,大抵是阮玉山說中了他心事的緣故。
“更别說那夜你拿破命試探他——别說你下手沒個輕重,四百歲的人了,無非是看他身為蝣人,能力非常,便不考慮輕重而已。”阮玉山反問,“換了阮招,你也這麼使勁兒?”
鐘離善夜左右動了動眼珠,一時找不到話講,竟是悶頭走向放着花瓶的桌子,伸手摸了摸那梅花,又還有些不服氣,不願意低頭,于是便歎一口氣,默然地坐下。
“我說了,有阮招在前,我不求你給阿四獨一份的厚待,但若是比之有半分輕視,我也是不依的。”阮玉山的語氣态度倒很平和,毫無賭氣之意,但也不客氣,“阮招是你的寶貝,他種的梅樹是你的寶貝,我的阿四,同樣是寶貝。
“我要你收他,是要你拿他當跟阮招一樣的義子心肝,言之有法,教之有方。不是你臨門一腳的出氣筒或是小随從,高興了哄一哄,不高興就罵一罵。你日後長久地要給他這些委屈受,那就當我沒說過要你收他的話。隻拿他當與我一樣的小輩,我的結發之人,非你鐘離家的義子便是。”
語畢,便拿着破命扭頭走了。
剛走到院子口的屏風處,便撞見端着敬師茶的九十四。
阮玉山攥住九十四端茶的胳膊:“走。”
“走?”
九十四看看阮玉山,又看看堂前低頭坐在陰影裡的鐘離善夜,大概明白今天這倆人最終是不歡而散了。
眼下情形他也不便逮着人追問,隻道:“那這茶?”
“今天煮得不好。”阮玉山從九十四手中拿走托盤,“改日再煮。”
說着就拉着九十四繞靠屏風走出院門。
阮玉山雷厲風行,九十四在風風火火的動作間轉頭又看了大堂的鐘離善夜一眼,再回頭時便若有所思。
第二天九十四便起了個大早。
他的大早于阮玉山而言并不很早,前幾日他病着,阮玉山一貫是先在卯時起床練一個時辰的槍,再換身衣裳回來床上陪他躺到醒覺。
槍是阮玉山從穿花洞府武器庫裡拿的,他年少時偶爾随老太太來此避暑,有時犯懶不想從家裡帶槍,便會在洞府的武器庫裡背着一些。
隻是如今許久未至,這些久違的年少時用的槍練起來也有點手生了。
今早九十四睜眼時,正聽到阮玉山外頭舞槍的動靜。
他拿着昨晚睡前沒看完的書,一邊起床穿衣裳洗漱,一邊把書的最後幾回看完,最後打開房門,對着院子裡練槍的人視若無睹地朝外頭走去。
阮玉山綁着護腕盤着頭發,一身幹淨利落的勁裝打扮,看見九十四在蒙蒙亮的天色下頂着漫山霧氣出門,第一反應是這人夢遊了。
他收了手上還沒怎麼使慣的槍,放輕步子跟在九十四後頭,總怕把九十四吵醒——以前總聽人說,吵醒了夢遊的人,對方醒來會變呆子,阮玉山可不想九十四兩眼一睜成個木頭。
于是兩個人走在院子的九曲回廊裡,九十四身形單薄,步子輕飄,走得像個幽魂,阮玉山像個追在幽魂後頭蠢蠢欲動探頭探腦要捉鬼的黑無常。
黑無常阮玉山一路跟蹤幽魂九十四來到小廚房,看見幽魂抓了木柴準備生活做飯,不禁開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哪頓飯菜準備得不合對方口味了。
下一刻,幽魂開口:“阮玉山。”
阮玉山表面隻是挑了挑眉毛,實則心裡一激靈,上前做出斥責的姿态:“沒睡怎麼不吭聲?”
就這麼讓他在屁股後頭跟一路?
九十四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阮玉山,”他又喊,同時卷起長長的袖子,側頭乜斜道,“教我煮面。”
阮玉山一聽,頓時甚感欣慰。
“煮什麼面?”他悠哉遊哉走過去,客氣道,“我早上愛喝粥。”
九十四說:“煮鐘離善夜愛吃的面。”
阮玉山轉身就走。
九十四一步不動,瞅着阮玉山離開。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