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時,風欲更盛。
幾人在大圓桌這邊吃得差不多時,逐漸也開始有鎮上的農夫和外地的行腳商走進店來。
客棧内的暖意被來往人們身上的寒氣吹散,激得柳折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
他攏了攏襖子,随手再捏起一個饅頭,便轉身向櫃台後走去。
江青田三人早已在第一位客人進店時,就已自覺放下碗筷,各自忙活去了。原本平日裡都是孫子喻算賬,他這幾天不在,也先由柳折這個掌櫃的暫作職代。
不過這才早晨剛開店,又能有什麼可算。
柳折隻是一手捏着饅頭在啃,一邊閑閑地翻孫子喻之前記下的賬目。
忽然間,後院傳來一道輕微的開門聲。
柳折側耳細聽,随即向外繞到櫃台旁,撩開門簾。
果不其然是那男人已從昏睡中醒來,正站在房門前四處環顧,一臉迷茫。
他往客堂方向看來,正好和柳折對上眼神。
柳折不動聲色地掃一眼男人身後的腳印,随即放下了門簾。
男人緩緩挪到客堂來,向又回到櫃台後托着腮撥算盤地柳折一拱手,感激道:“是兄台救了我嗎,實在是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柳折擡眼看他,手下再撥幾下算盤,淡淡道:“不必客氣,藥已經煎上了,待會會拿過來。”
男人正要再彎腰道謝,卻看柳折從旁邊拿出一張紙,推到他面前,“我們夥計搬你進屋和煎藥的錢就免了,不過看診費需要客官補一下,五十文。”
他頓了頓,看一眼男人的腳,再撥一下算盤珠子,補充道:“鞋太髒了,您還需要付我們夥計打掃屋子的錢,就算五文錢吧。”
“……”
柳折向他伸出手,“一共五十五文,客官直接給我便是。”
男人抽了抽嘴角,幹巴巴道:“兄台,我沒錢。”
柳折無所謂道:“首飾也可以。”
“……也沒有。”
這話柳折就有點不愛聽了,皺眉道:“客官,莫不是想賴賬?”
男人抿了抿嘴,幹裂的嘴唇此時更顯蒼白,緩緩彎腰,再度拱手道:“我已無家可歸,現得兄台救命之恩,我願留下來當牛做馬,抵這份恩情……和五十五文。”
柳折沉默地嚼着剩下的饅頭,許久都沒再說話。
直到男人感覺自己腿傷疼痛難忍,有些站不穩時,柳折才抹了算盤珠,問道:“你叫什麼?”
男人直起身,看着他答道:“趙豐年。”
柳折點了點頭,繼續問道:“從何處來,為何在此?”
聽見他這麼問,趙豐年便知有戲,連忙露出笑容,知無不言,“我原是旁邊臨水鎮的農戶,上無老下無小,租了鎮上吳員外的耕地隻求個糊口。可沒想到那吳員外地租一年幾漲,沒幾年我倒反而莫名欠他幾十兩紋銀……”
說着,趙豐年歎一口氣,“我實在沒有錢了,他們便派打手來找我麻煩。後來還說要砍我的手腳去抵債,我打不過他們,就逃了出來。”
柳折托着腮,趙豐年也不知他究竟聽進去多少,繼續道:“逃了沒幾天,我帶出來的幹糧都吃完了,再加上昨天大雪,可能是體力不支,才倒在了路邊。”
臨水鎮确實有個惡名昭彰的吳員外,那惡霸也确實常常漲租,急了還會動手打人。
柳折又慢吞吞地撥起算盤,點頭道:“知道了。”
可這不是趙豐年想要的答案,以為他不信,又急忙道:”我可以給您看其他傷口,手上身上腿上都有……”
話邊說着,甚至開始解起腰帶。
……
好不講理一人。
柳折擡手制止他,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開口道:”不是不信你,隻是這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晚些打烊後我得和夥計們商量過,再做定論。”
趙豐年連忙點頭道謝,”多謝兄台。”
”我姓柳,是這裡掌櫃的。”柳折瞥他一眼,又喚道,”小雲,去廚房把那碗藥拿出來。”
柳歸雲應聲而來,點點頭便徑直向廚房走去。
趙豐年也想向這位少年道謝,怎知他來去匆匆,連背影都沒多留幾分。
柳折又看向趙豐年,打量他幾眼,”喝完藥之後,洗個澡,把衣服換了。”
趙豐年一愣,試探道:”掌櫃的,那這水和衣服錢……”
柳折涼涼地看他一眼。
趙豐年瞬間站直,笑道:”從我工錢裡扣。”
”……”
說話間,柳歸雲也把藥碗端了出來。
趙豐年終于逮到機會,低頭看着他連連道謝。
柳歸雲笑着點點頭,随後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擺了擺手。
趙豐年這才明白為何這位少年一直閉口不言,連忙小聲道:“抱歉。”
柳歸雲笑容不變,看着他搖頭。
”小雲,去掃一掃子喻的床,順便把青田叫來。”柳折忽然開口道,”你去旁邊把藥喝了,别擋路。”
他後半句沒具體指明是誰,趙豐年卻領悟到是在說自己,于是老老實實地坐到旁邊的大圓桌旁痛快喝藥。
藥剛喝完,柳折那邊又換上來另一位看起來剛及弱冠的夥計,想必就是剛才要找的青田。
柳折沖江青田吩咐道:”給樓上客房打一桶水,準備一套幹淨衣服,給這位客官。”
江青田剛想痛快點頭,回頭看一眼趙豐年的身材,為難道:“掌櫃的,我們哪有這麼大的衣服。”
……
柳折手一頓,片刻後才緩緩道:“拿何晏的。”
江青田笑着應下,颠颠地跑去後院提桶打水。
趙豐年看着所有人都有事忙活,反覺自己閑在這也不好,便捧着碗站起身,湊近櫃台問道:“掌櫃的,我現在有什麼事可以做嗎?”
柳折看也不看他,“劈柴會嗎?”
趙豐年點頭,“會的。”
柳折賬本翻過一頁,“去劈。”
“……”
*
别的不說,趙豐年劈柴倒是還頗有架勢。
一柄有些生了鏽的斧頭被他舞得虎虎生風,不到兩個時辰,就把江青田磨蹭了大半個月的份量全都劈完。他上樓洗澡換衣服前,還把柴火全整整齊齊地摞在了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