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地方部隊中允許女性參軍,稱之為“麻魁”。
我叫莫已寒步,我的阿媽洛——
“哐!”菜刀剁下,一隻肥碩公雞被斬了首。
有一道刀疤貫穿鼻梁的健壯女子露着胳膊,一手菜刀,一手提起雞脖子,向黃土夯成的房屋走去。
——就是麻魁。
“阿媽!”正在練劍的我馬上收起招式,追上前,“你歇着,我來吧!”
洛松開手,我把雞拎進廚房,不久,便端出一大碗黃澄澄的炖雞,卻不見了洛的身影,我慌忙尋到後院。
後院一片漆黑,角落裡一叢植物在“沙沙”作響,我瞬間寒毛倒豎,抄起牆邊一把鐵鍬,蹑手蹑腳靠近……隻見一人穿着洛的衣服蹲在地上,肩膀還一動一動,似在刨土。
“阿媽?”我小聲喚。
見果真是洛,我松出一口氣,正要問她幹什麼,突然院牆外傳來馬蹄聲,洛迅速捂住我的嘴:“趴下。”
死氣沉沉的街上,一隊巡城人馬提着燈籠走來。我悄悄擡頭,見紅光從下至上照亮他們棱角分明又粗粝的臉,他們正審視左右,目光銳利,如凜冬将至時的頭狼。馬蹄“嗒嗒”,許久才遠去。
洛頭也不擡,疾步将我拉回室内。
“蒙古人突然掃蕩了力吉裡寨和落思城,還揚言,往後若是主動降的,就以禮相待,”桌前,洛陰雲滿面,“負隅頑抗者,必屠城。”
我倒吸一口氣,脫口而出:“所以黑山城開始宵禁,威福軍司夜夜派人馬巡邏,生怕歹人趁機滲透,動搖城基?”
“不錯,黑山必然死守到底!”洛夾起一塊炖雞,狠狠咀嚼。
“兒有一事不明。”
“說。”洛吐出碎骨,擡眼。
“接連兩座城遭屠,我大夏無數同胞将士慘死,嵬名純佑當真坐視不管麼!”我逐漸激動,“再說蒙古地處北方,距離大夏那麼遠,千裡兵行,難免乏困。就算攻城事發突然,嵬名純佑至少早該聽說蒙古人入境了吧?無論是整頓軍隊準備迎敵,還是沿路設下埋伏,都能夠挫傷他們的銳氣,蒙古雖強,也必然有所顧忌!”
“你說的對。”洛眯眼,似心中有盤算,但還不方便說,“對了,你不是好奇阿媽剛才做的事麼?”
我點頭,默默攥拳。
“當初有人獻給元昊皇帝一張北涼時代的建築圖紙,據說百寺口佛塔和曆代先皇的陵寝都參考了它,後來此圖傳到梁太後手裡,太後在圖中發現了一個秘密,并在大敗五路伐夏的宋神宗之後,利用這個秘密暫時斷絕了大夏的後患。為了秘密不被他人掌握,太後離世前把圖紙交給了自己的摯友,也就是當時的麻魁軍首領,要求我們麻魁軍永久持此圖守護大夏。”
洛一口氣說完,肅然注視我。
“所以阿媽剛才是在……”我思索,壓低聲音,“尋那張圖,救大夏?”
“是。但機會隻有三次,太後和崇宗已各用了一次。”
“那是個……什麼秘密呢?”
“好好睡一覺吧,”洛吃飽起身,回屋前留下一句,“明日你會知道。”
第二天一早,洛果然帶我出了城,跋涉至下午,來到一處沙漠。
大漠茫茫,烈日炎炎。
洛一襲紫衣,取劍在沙山頭寫下一串梵文,随後面朝南方,手握念珠,雙手合十默念着什麼。
我在她身邊默不作聲。
不多時,沙中梵文一個接一個亮起金光,然而,大地顫栗,天邊竟出現滾滾而來的沙暴!
察覺到不對勁的洛蹙眉睜眼,隻見黃沙紛紛颠簸移位,梵文散了形,金光熄滅。
而逼近的大沙暴中,傳來了鬼魅般的笛聲……
我打馬上前,想弄明白笛聲的來源,卻被洛攔下:“怪力亂神,本就是凡人不可觸碰之物,既如此,我們靠自己便是!”
雖然梁太後留下的神秘巫術幫不上忙了,但幾天後,傳來蒙古人撤回老巢的消息。皇帝嵬名純佑以為蒙古人不會再來侵擾,改都城興慶府為中興府,修複遭戰争破壞的城堡,大赦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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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取消後,今夜萬人空巷。
我和阿明坐在酒樓至高處,窗外升起一聲尖嘯,煙花在夜空綻放,市中心瞬間沸騰,一如盛世。
“高興得太早了啊,”我狠狠放下酒盅,無心欣賞近在咫尺的煙花,“吹笛人還在,蒙古人一定會回來!”
阿明眯起眼睛思考片刻:“你剛才說洛姐到興慶府去,要找一位故人?”
“對啊。”我已經微醺,翹起腿往椅背上一仰,“聽說她那故人還是位美人呢,可惜,不讓我跟……”
不承想幾日後,傳來都城政變的消息,嵬名純佑被他的生母羅氏和他的堂兄嵬名安全廢黜,嵬名安全即位,改天慶十三年為應天元年,羅氏垂簾聽政。不久,純佑在廢棄的宮中暴卒。
洛回來了,她說計劃有變,麻魁軍原本是想把兵權從無勇無謀之人手中奪回,交給更有能力的羅氏,沒想到羅氏直接要求她們協助政變。
“這場政變一定給了蒙古人再次進犯的理由,”洛狠握瓷酒盅,“隻是我感覺,嵬名安全比上一個還糟,就看辭月打算怎麼做了。”
辭月,那是羅氏的名字。
我曾聽洛說,羅氏的故鄉在中原江南。現在,竟忽然感覺這個名字裡藏着淡淡的鄉愁,不知如今的她,還記得這份鄉愁麼?
果然,鐵木真聽說嵬名安全廢主自立,即刻遣兵攻打黑山城。
洛參考梁太後退宋軍的方法,向守城将領獻計,将領采納了,先派精銳人馬保住黑山城四周的要害,由洛率領麻魁軍襲擊蒙古人的後方糧道。不出所料,糧道被毀的蒙古人開始依托軍事堡壘。打聽到剛剛建好的軍事堡壘中挖不出水源,麻魁軍又包圍軍事堡壘,斷絕城外水源,相傳使蒙古軍到了喝馬尿解渴的地步。蒙古軍苦守五個月,終于城破撤兵。
此次進犯,蒙古人算是因輕敵而失敗了。
洛寫信給羅氏報捷,但是沒有回應。
同年七月,舉國大豐收。離奇的是,中原與金國都遭遇了旱災蝗災,唯獨大夏的稻麥大熟——嵬名安全視為天降祥瑞,更加狂妄起來。
兩年後,蒙古人又來犯。嵬名安全考慮到自己兒子的政治前途,派太子承祯為主将,大都督府令公高逸為副元帥,率兵五萬前去守護黑山城。
然而這一次,因為嵬名承祯過于天真,還聽不進任何人的建議,獨攬大權,洛急得往都城寫了四封信,全部石沉大海——就這樣,黑山城失守了。
火海中,洛将懷揣圖紙的我托付給她最信任的四個麻魁,為了掩護我們出城,永遠地留在了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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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麻魁殺出城,來到懸崖上,見烏鴉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盤旋,下方蒙古軍營的刑場上,高令公已經身首異處,血泊中的眼神依然剛毅,旁邊還綁着一個白發士兵,遮眼的黑綢被強行扯下,正是瞞着我們跟随高令公出戰的阿明。
我被反剪雙手橫在為首那名女子的馬上,俯瞰如此場景,也停止了啜泣,瞪大通紅的眼。
“大夏是不會降的……”
“噗!”
“我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噗!”
“騰格裡會懲罰……”
“噗!噗!噗!”
場下,接連三個西夏士兵剛開口就被斬了首,最後一個的話許是讓蒙古人心虛了,竟連劈三刀,場面慘不忍睹。
“怎麼樣,少年?”中軍帳中傳出大汗不無真誠的聲音,“看你身手那麼好,若願意為我效力,他們不僅能活下來,還可以全部歸你。哦對了,你似乎對那鎮妖的笛聲反應很大?”
崖頂,女子松開我,我壓低聲跨上我的紅斑白馬。
“聽到沒有,白毛異瞳的怪物?”一個蒙古士兵大聲道,“我勸你别不識好歹,我們可汗愛惜人才,不像西夏的孬種皇帝,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又補上一句:“還有他的孬種兒子!”
沉默許久,空中盤旋的烏鴉仿佛察覺到殺氣,撲棱棱找地方落了腳,歪頭打量他們。
“多謝可汗,我……”阿明閉上眼,四周安靜得連風都停了,隻聽他極小聲歎息,“願意降。”
“哈哈哈哈,這才對嘛!”中軍帳中傳出爽朗的笑聲,緊接着,“簌!”剛剛辱罵西夏皇帝和太子的士兵被一枚尖石擊中腦門,屍體滾下坡,撞在未死的西夏士兵腳邊,那士兵一震。
為自己松綁後,阿明奪下大刀連殺兩人,又向前彈出數枚尖石,蒙古士兵紛紛被擊中,失去束縛的西夏士兵拾起大刀,呐喊反攻。反應過來的蒙古士兵開始往這裡放箭,另有一些高舉兵器殺過來,霎時間人喊馬嘶,刀光劍影鋪天蓋地。
中軍帳中不再出聲,蘇魯錠長矛上的烏鴉目不轉睛——
就是現在!
我和四個麻魁彎弓搭箭,迅速處理掉對面的弓箭手,趁援兵未到,繞道沖下懸崖,前去救人。
“是你們!”阿明眼睛一亮。
我咬牙切齒,目光閃開,一甩亂發,又殺一人。
眼看蒙古人掄刀劈來——
“砰!”我狠狠擋下,扯着嗓子:“我要你們,通通給她,給黑山城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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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濃煙滾滾,滿目瘡痍。
“阿媽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城下,我撥轉馬頭,與阿明擦肩,遙望沙場之外的浩瀚遠方,用隻有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殿下,我們該怎麼做?”
“去豐州。”他說。
豐州是中原通往漠北的重要樞紐,我立刻明白了。就這樣,由我、阿明、四個麻魁和一隊殘兵組成的人馬開始穿越大漠。
途經一座剛剛遭蒙古人踐踏的小城,就見無數蒙古士兵押着俘虜迎面出城,城頭還懸挂五具被羽箭紮成刺猬的屍體。我們一看雙方人數懸殊,又無處隐藏,這時突然出現一個尼姑,二話不說牽過我的馬,将我們悄悄領入城外一座小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