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間,寒風輕晃燭火,衆人眼底的愕然迅速湮沒在無垠的夜色中。
府内的下人都是簽了死契的,貴人們的私事都隻能爛在肚子裡,敢在外面亂說的,不是嫌命長,就是心有二主之人。
前些時日,世子被國師救醒後大鬧王府,緊接着王府的紅绫挂了扯,扯了挂,最後城東的豆腐西施還是成了沖喜娘子。
本應該是一樁美談,結果成親第二日,世子就同王妃大吵一架,為的便是與世子妃和離之事。
王妃自然不會點頭,世子也是個固執的,自成親到現在已兩月有餘,兩人從未行過夫妻之禮。
再者,成婚後的世子妃總是一副男子裝扮,世子成日喚她為‘表哥’,囑咐下人都稱之為‘殷少爺’。
“去讓廚房煮碗醒酒湯,”權無心對着身旁發愣的小厮吩咐,順手接過其手中的燈籠,又道,“不用急着送過來,先在火上溫着。”
夜風将權無心的話一字不落地送進謝忱耳中,他腳步微滞,回頭看去,隻見少年正朝他揚唇淺笑,不過那雙漆黑的眸子裡翻湧着的情緒太多,多到連他也看不明白。
穿過月洞門時,兩個灑掃的婢女慌忙退至廊柱後,握着笤帚的那個緊緊盯着走在權無心前面的男子,悄聲對同伴道:“殷少爺怎的……”
“噓!我們做下人的怎能妄議主子們的私事,你忘了廚房那人是如何沒了的嗎?”
聞言,握着笤帚的婢女臉上瞬間失了血色,她泛白的唇瓣微微顫動着:“可不能忘了,都……都記着呢。”
耳畔的議論聲悄然散去,權無心的長靴踏碎了廊下的積雪,與前面的男子拉開一定的距離。
未幾,少年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提步跟了上去。
“謝太常能否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日後對表哥照顧一二。”
謝忱手臂上的力道微微收緊,他皺了皺眉,直接拒絕道:“世子自己照顧便是,何需假手他人。”
“您有所不知,半年後,學生需得離開王府,去往靈霄峰修行,恐不能随時往返于俗世。先生可願幫學生這個忙?”
聞言,謝忱前進的步伐肉眼可見地放慢了,沒有點頭亦沒有搖頭,身後少年輕攏的眉心頓時舒展開來,權當他答應了。
經過九曲回廊,兩人行至後院的石橋邊,謝忱忽地停下了腳步,問道:“哪間房?”
“先生,這邊請。”
說罷,權無心幾個大步便來到東廂房的雕花木門前,袍角随着他推門的動作微微揚起。
等謝忱行至裡間,權無心才微微俯下身子,伸手掀開繡有鴛鴦戲水圖的錦被,輕聲道:“放這就好。”
謝忱瞥了一眼錦被上的圖樣,擡步越過權無心将懷中人安置在榻上。起身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從榻上人殷紅的唇瓣掠過,恰似雪地裡開着的紅梅。
月輝冷清,透過半開的窗棂落在他耳廓,将那片薄玉染成了瑪瑙色。
“世子大可放心,聖上有意提拔殷卯,且她的身份宮中貴人皆知,那戶部侍郎的位置至今還空着。”
言罷,謝忱倏然起身,踏着如墨的影子疾步離去,廊下的燭火将他投在牆上的剪影拉得細長。
權無心忙上前跟在謝忱身後,朝門口走了幾步:“謝太常慢走,學生就不去送您了。”
直至那道清瘦的背影逐漸模糊,權無心才合上門扉,轉身往裡間走去。
榻上人不知何時踢開了被子,權無心歎了一口氣,随即俯身替司卿掖好被角,染着寒意的袖口在光潔細膩的側頸上來回掃過。
榻上人皺了皺眉,一把攥住落在頸間的袖角,身體憑借本能做出反應。
呼吸之間,少年的手腕已然被司卿牢牢扣住,胸膛左側被兩根有力的手指抵着,仿若他隻要再動一下,那兩根手指便會沖破衣袍,直直插入他的心髒。
“表哥!是我!”
“轟隆隆!”
少年的驚呼聲和着窗棂外的雷鳴,一前一後在落在司卿耳畔,她猛地一顫,那雙被酒意浸透的瞳仁迷茫了一瞬,再睜眼時,隻剩冷清與疏離。
冬日晨間的陽光不帶一絲暖意,清淩淩地落在窗沿上。
亮黃的光芒晃得司卿腦袋發脹,她伸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頸,回憶着昨夜城樓下綻放的盛景。
那鐵水爆裂的響聲,她好似在什麼地方聽見過,但她卻不敢細想。
隻要稍微一動念頭,司卿的腦袋就像被千萬根針同時穿透,密密麻麻的刺痛瞬間炸開,伴随着一跳一跳的抽痛,像是要将她的意識攪碎。
門外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緊接着,門扉被人從外推開。
“表哥,宮裡來了旨意,特意交代了要你去。”少年青澀的嗓音裡帶着一絲興奮,他快步走到裡間,将挂在木施上的衣袍扯下,遞給司卿,“說不定皇伯伯要賞你一個官做呢!”
司卿盤腿坐在榻上,看樣子并未打算伸手去接,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世子,民女隻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做官什麼的,從未考慮過。”
“表哥,皇伯伯知曉你女子的身份,他是真的看中你的才學,往後你便是郯國唯一的女官。這不好嗎?”
少年的呼吸有些急促,将手中的衣袍又往前遞了遞。
司卿悠悠歎了一口氣,衣袍入手後,擡眸望向少年,眸中滿是無奈:“我且問你,聖上可有說過,要對外公布我女子的身份?”
“啊?”權無心神情微怔,一時也不知作何回答。
屏風後,人影晃動。
“世子,你向來心思單純,往後在外行事,還需多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