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徹骨的寒冷被剛到的春意趕走,氣溫漸漸回升。
不到半月,太湖旁的垂柳上冒出了嫩黃的新芽,岸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也肆意綻放着,鳥兒在貢院門口的房檐上叽叽喳喳鬧個不停,似乎在提醒學子們——春闱的來臨。
各地舉子在年前便趕往盛京,因囊中羞澀,很多家境窘迫的書生都隻能歇在破廟或客棧的馬廄旁,忍饑受凍,都期盼着能在春闱時,榜上有名。
若是成為天子門生,自有大好的前途等着他們,此刻的饑寒又算得了什麼?
而與他們不同的是,太學中的學子們可以選擇參加春闱,或直接被師長舉薦、大臣征辟。
今年主動參加春闱的太學學子并不多,大都是些才識不佳,成績下等之輩。
而以權無心的成績,本不用參加春闱,隻需謝太常稍加舉薦,他便可入朝為官。
可當初,他性子執拗,一心要同翠兒撇清關系,不願污人姑娘清譽,白白為他守活寡。情急之下,他随便尋了一個借口,斷了王妃想抱孫子的心思——春闱在即,無心情事,子嗣的事,還需等考後再議。
他原想,隻要能将此事往後拖一拖也是好的,可萬萬沒料到,母妃居然會給他們兩人下藥,還明目張膽地讓婢女送進了寝屋,好在他忍住了,倒也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這不,當助教在告示牌上張貼出要參加春闱的學子名單時,世家弟子們都被名單中的‘權飏’二字給驚了一跳。
世子還用參加春闱?
這不是在打他們的臉嗎?
太學裡人人皆知,世家子弟皆是憑着家族的關系才攀上了太學這條捷徑,政要機構早就選定生員,隻等來年春闱後同榜上有名之人,一同入職即可。
而權無心卻另辟蹊徑,放着捷徑不走,非要參加春闱。
夜幕降臨,周遭漸漸沉寂下來,攬月樓上絲竹聲卻不絕如縷。
明月灑下的清輝透過雕花窗棂,映在廂房内奢華的酒桌上。
莫長瑜斜倚在軟榻上,手裡把玩着青白瓷盞,姿态肆意:“且由着他得意,若是考下來榜上無名,那場面才叫一個精彩。”
“此話怎講?依着世子的學識,應是榜上有名才對。”對面的玄衣男子皺了皺眉,滿臉疑惑。
莫長瑜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擡手指了指與之隔了兩條街的貢院,語氣不屑:“譯林兄可知世家之間的關系,為何那般牢不可破?宮中的貴人們将選拔朝臣的事全權交給貢院那群老迂腐,殊不知,那兒早就漏成篩子了。利益當前,不論是宮牆内外還是朝堂上下,都被安插了眼線,貢院選出來的人才,還不是各個世家早就定好的。”
“莫兄慎言呐!小心隔牆有耳。”
莫長瑜輕嗤一聲後将盞中酒一飲而盡,酒盞落到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怕什麼?城西紅绡巷這一片都是小爺的産業,攬月樓裡上上下下,哪個不是我的人?誰人敢将我的話傳出去!”
見莫長瑜如此狂妄,張譯林眉頭微擰,但面上的表情依舊維持着平和,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對于春闱的事,莫兄為何就如此笃定?”
“說起來,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莫長瑜随意坐起身子,指尖輕輕摩挲着下巴,“父親的書房一向由長姐整理,但上元節那日,她急着出門赴約,這事就落在了我身上。也是在整理書案上的冊子時,我不小心看見了丞相以及各位官員同父親之間的往來信件。”
莫長瑜擡眸,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張譯林,繼續道:“譯林兄不信的話,可以回去問問尚書大人,其中有一封信的署名,是你父親的名諱。”
聞言,張譯林心底“咯噔”一下,他下意識呷了一口酒,遮住了眼底湧出的驚慌。
父親自诩清流,從小便教導他需忠君愛國,恪守本分。每日在書房處理事務時,對他毫不避諱,經手的錢财從未拿過半分,也沒見着與朝中哪位大臣私交過甚。
正是因此,父親才深得聖上信賴,在暗流湧動的朝野之中,獨攬經濟大權。
“莫兄,我忽然記起鎮撫司中還有要事未辦,今兒就不陪你喝酒了,改日再約。”
張譯林丢下這句話後,立即起身,兩三步便踏出了房門,樓梯間倏然響起的腳步聲中透着一股不易察覺的慌亂。
大堂内歌舞升平,如水的琴聲中夾雜着姑娘們的嬌嗔軟語,周遭彌漫着蘇合香、酒香、胭脂香,馥郁交織,熏得他頭疼。
“笃笃笃——”
戌時的梆子聲穿透雕花木窗,張譯林推開攬月樓的朱漆大門,胭脂香粉的氣息頓時被長街上吹來的晚風攪散。
二樓角落的窗棂吱呀輕響,他循聲望去,隻瞥見一截竹月色袖擺,金絲壓着銀線,勾勒出一隻栩栩如生的瑞鶴。
張譯林垂下眼睫,眸底悄然浮起一抹晦色,宛如烏雲蔽月,瞬間籠罩住了原本的清明,腳邊的步伐不自覺加快了幾分,匆匆朝着西街的方向趕去。
茶嗣的幌子在暮色中飄蕩,張譯林跨過門檻,徑直走到櫃台前,屈指敲了敲黃楊木台面:“掌櫃的,來二兩安化茯磚。”
掌櫃擦拭紫砂壺的手頓了頓,滿臉堆笑:“客官來得真巧,黑茶還剩了不到三兩,若是再晚些,您就隻能等上些時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