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掌櫃俯身從櫃台下取出一包用桑皮紙包裹着的茶磚,熱絡地往他面前推了推。
張譯林接過紙包,伸手從袖兜中随意夾出幾枚碎銀子,“啪”的一聲,将它們丢在櫃台上,碎銀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掌櫃臉上笑意更濃,趕忙傾身向前,雙手熟練地将碎銀子攏到一起。
與此同時,張譯林的唇瓣微微動了動,聲音壓得極低:“暫停與戶部的往來。”
“客官慢走!”掌櫃的嗓音陡然拔高,震得博古架上的青花茶甕嗡嗡作響。
他剛跨出茶嗣門檻時,寂靜的街巷中傳來極輕的瓦片磕碰聲,斜對角酒肆幌子的陰影下,隻剩半截玄色衣帶在冷風中翻飛。
初春的夜風依舊寒涼,帶着絲絲縷縷的冷意肆意鑽進衣襟内,他緊了緊手中提着的紙包,加快了腳步。
不多時,兩道朱紅的大門映入眼簾,還記得當初他同父親剛搬到此地時,這座宅院的大門早就褪了色。
如今,它色澤鮮豔而莊重,面上整齊地排列着數顆銅釘,頭頂上方的是一張碩大的牌匾,而那‘張府’二字居然是鍍了金的!
張譯林在朱漆大門前伫立良久,目光緊鎖至門檐下的木雕,那巧奪天工的紋理似是藏着無盡秘密。
為何從前他并未注意到這些?
那些個精美繁複的木雕、漢白玉的方形抱鼓石、鍍金的門匾……此刻都化作一記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他的臉上。
“噗通!”
靜谧的水面突然被一聲巨響打破,一個重物裹挾着水花狠狠砸入水中,沉悶的落水聲驚起一圈圈慌亂的漣漪。
緊接着,張譯林在水中撲騰着,四肢拼命劃動,刺骨的寒意瞬間浸透全身,凍得他上下牙床止不住地打顫。
良久,他拖着仿佛灌了鉛般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岸,癱倒在岸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渾身濕透的衣物還在不斷淌水,此刻的他狼狽至極。
入夜的梆子聲,沉沉地從深巷中傳來。
張譯林沐浴更衣後來到書房外,雕花窗棂間透出的燭火剪出個端方的人影,他盯着父親批閱公文的側影看了半晌。
嗓子的不适讓他分外難受,不禁壓低嗓音咳嗽了幾聲。
房内,書案上執狼毫的手微微一頓,書房内的老人突然擡眸,目光越過雕花木格投向青年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
“怎穿得如此單薄?庫房剛入了張北境新貢的雪貂裘,明日讓繡娘給你裁件大氅。”
戶部尚書張旭平立即擱下筆,用白玉鎮紙壓住案上攤開的萬裡江山圖,起身去一旁的矮幾前為他斟茶。
“除了雪貂裘,父親可有偷偷藏了些其他好東西?”
他伸出手,輕輕拂過畫軸,染墨的紙頁間忽地飄落半片金箔,品相極好,“父親在臨摹殷侍郎的畫作?”
張尚書斟茶的手穩如磐石,矮幾上擺着的雨過天青釉盞裡正浮着兩片白毫銀針:“吏部昨兒送來些舊檔,說是要核對往年官員的俸祿,許是陛下有意要降低朝中官員的奉銀。為父閑來無事,臨摹殷侍郎的畫作也可補貼府内用度。”
茶霧氤氲間,張尚書蒼老清瘦的指節在“昭明四十五年”字樣上重重一叩,那年郯國最後一任女官也被賜死了。
聽說是那女官私調軍糧,侵吞軍饷,且戶部查出出納司賬簿有墨迹塗改的痕迹,所貪的銀子共計三百萬兩。
此消息一經散布,朝野上下無不震驚。
可,當時他還是一個小小的中郎,後來,直到那名女官身死也沒找着這筆銀子。
見自家父親滿口謊言,張譯林忽覺喉頭發緊,案頭的香爐騰起的煙霭裡混着沉水香,與二皇子府上的氣息絲絲縷縷纏在一處。
“父親莫要太過操勞,府中的花銷,兒子會去想辦法的。”
話音剛落,窗外驟起的冷風吹得燭火肆意晃動,張譯林在明滅的火光下,望着父親鬓角霜色。
他突然記起,十歲那年自己曾在書房角落見過的二皇子的私印,不過那時的他聽信了父親的謊言——以至于,如今他雖步步謹慎,卻忽略了身旁最親近之人的手段。
光影晃動間,父子倆的影子在滿牆山河輿圖上犬牙交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