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貢院門前升起縷縷清煙,侍衛們正在用艾草熏烤考生的提籃。
隔着三重儀門,權無心默默注視着門口石階前的兩道绯色官服,那隻握着考籃提梁的指節逐漸泛白。
“世子,請解開發帶。”監考官的聲音驚醒了還在發愣的少年。
他定睛一看,不遠處的大門正緩緩閉上,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嘶啞難聽,而石階前的兩道人影早已消失不見。
權無心握着考籃橫梁的手松了松,在監考官的注視下拔出束發的玉簪,任由墨色長發垂落肩頭。
他看見表哥笑着接過了謝太常遞去的錦盒,那身稍顯空蕩的绯色官袍在晨光下泛起層層柔意。
錦盒周身被绯紅色的綢緞包裹,綢緞上繡着并蒂蓮花,盒蓋上還嵌着顆碩大的珍珠。
他十分确定,那隻錦盒應是女子之物,裡面裝的應是玉佩或者簪子之類的定情信物吧?
這樁姻緣是他一手促成的,他應當為翠兒姐姐感到高興才對,但此刻,他的心底卻湧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感。
這股酸澀感一直持續到第九日。
随着一聲鐘響,春闱落下了帷幕,貢院的大門被緩緩打開,考生們魚貫而出。
嚴一正站在馬車等候自家小世子出來,見權無心一臉疲态,腳步踉跄,他忙大步上前,扶住這位看似耗盡了氣力的少年郎。
“世子,王爺吩咐卑職來接您回去。”
聞言,權無心點了點頭,他擡頭環顧四周,問道:“表哥呢?”
“殷大人事務繁忙,現下應該還在衙門裡。”
“是嗎?”權無心抿了抿唇,眼尾泛起一抹殷紅。
可她說,春闱結束那日,她會來接他回去。
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從少年唇邊溢出,他斂起眼中情緒,沒再停留,徑直上了馬車。
恭王府的馬車剛走,貢院門口便又來了一乘。
謝忱修長地手指輕輕勾起車簾,目光掃過貢院門口的一衆學子,沒有看到要找的人,他皺了皺眉,随即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人:“世子應該已經回去了,殷侍郎可要下車去找找?”
“不用了,”司卿合上手中的書冊,伸手揉了揉發澀的眼角,語氣不緊不慢,“謝大人似乎很閑?”
謝忱微微颔首:“近日确實沒什麼事。”
“那正好,”說着,司卿轉身抱起一摞賬冊,放到謝忱面前,一本正經道,“下官這兒的事還挺多的,分點兒給謝大人?”
謝忱拾起一本賬冊,随手翻了幾頁,眉宇間的神色倏然凝重了幾分,他沉聲道:“殷侍郎可是發現了什麼?”
司卿撚着賬冊的指尖微微一頓,忽而輕笑出聲:“如今的郯國已非昔日的郯國,要說您不知曉此事,下官可不信。”
聞言,謝忱原本從容的神色瞬間一滞,他當然知曉。
現如今,郯國上下君臣異心,魔修、妖物橫行,個别修士妄圖一步登天,為了些蠅頭小利逐步堕入别人早就挖好的陷阱,用盡一身修為,替人賣命不說,還落了個永世不得轉生的結局。
宮裡的貴人又豈會不知,但能如何呢?還不是任其放肆,并不打算加以約束,世人的貪念太重,一不小心便入了歧途,毀身毀性,再無退路。
“殷侍郎打算如何?”
“不如何,下官的本職不在此處。”司卿淡淡回道,“該我做的,我自會擔着,可不該我做的,下官也不會沾染半分。”
謝忱緩緩合上書冊,随手放在一旁,挑眉道:“巧了,謝某倒是同侍郎想到一處去了。”
司卿勾了勾唇,清淩淩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謝忱冷俊的臉上:“春闱開考那日,大人親口對下官允下的諾言,可還算數?”
“當然。”
自從她參加了玉華台的茶會後,二皇子權項便一心想将她納入麾下,為自己所用。
期間,權項明裡暗裡給她遞了不少消息,但她并不為他的示好所動,送來的禮全都原封不動退回,邀約也一概婉拒。
恭王知曉後,曾暗暗提點過她,能獨善其身最好,如若不然,也隻能找棵大樹傍身。
她無意沾染因果,自不會陷進朝堂紛争之中,而此刻身旁之人,便是她的靠山。
思緒翻飛間,馬車已經到了恭王府的大門前,等她跨過門檻後才看見門後站着的少年眼尾泛着薄薄的紅,往日那雙清透明澈的眸子,如今卻宛若深潭般沉寂。
“表哥可是有事耽擱了?”少年嗓音低啞,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質問,纖長的羽睫輕顫,遮住了眼底輕泛的漣漪。
“那倒沒有,原是謝太常順道來衙門接的下官,”司卿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少年手中的提籃,語氣波瀾不驚,“許是晚了一步,沒尋到世子的身影。”
“謝太常去接的表哥?可貢院在城西,戶部衙門在城東,一點兒都不順路。”
話音未落,少年眼尾的紅意又深了幾分,聲音輕緩卻難掩探究,“表哥與太師……是從何時起,彼此間有了這般特别的情誼?”
司卿緩緩斂下眸光,視線不經意間掃過少年身側,隻見那修長如玉的指節,此刻正緊緊攥住提籃的橫梁,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好似在與這世間的無奈較着勁,連帶着周遭的空氣都似被這股力道凝住,透着幾分壓抑與不甘。
片刻後,她朱唇輕啟,聲音清冷卻又透着幾分坦然:“世子莫不是忘了?除夕那夜,是您親手将下官托付于謝太常。太常恪守當日之諾,怎的反倒是許約之人,先作了背盟之态?”
“我……”權無心神情微怔,除夕那夜的畫面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不斷閃回,他張了張嘴,卻似有千鈞重負壓于喉頭,任思緒翻湧,也擠不出半分聲響。
良久,他才艱澀開口,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并非有意問責,隻是……”
少年将提籃的橫梁攥得越發的緊了,似是在與内心的怯懦奮力抗衡。
突然,他猛地擡頭,目光中滿是急切與惶然:“我隻是怕表哥身旁有了别人,就會将我抛諸腦後。可我身旁卻隻有表哥一人……表哥于我而言,是唯一的朋友。”
司卿眉心輕蹙,她是他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