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算是吧!
世子背後便是恭王府乃至整個皇室,那些人平日裡看似對他無比熱絡,可真心相待的又有幾個?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免不了有人心懷鬼胎,所圖甚多。
當目光觸及少年不再澄澈的眼眸時,她好似看見那雙泛紅的眼瞳中正翻湧着不屬于少年的詭異氣息,那瞳孔深處竟浮動着細碎金芒。
赤金……豎瞳!
世子他……
司卿呼吸一滞,垂于身側的手指不自覺的攏起、松開、又攥緊,她極力将心底翻湧的驚惶狠狠壓下,面上神色漸歸平靜。
須臾,她擡步靠近權無心,嘴角淺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弧度,語氣和善:“世子既以‘表哥’相稱,足見你我情誼匪淺,親如手足。親人之間,在意牽挂乃人之常情,又怎會有不在乎一說呢?”
聞言,權無心那雙原被赤色浸染的眼瞳,正迅速褪去駭人的顔色,重歸澄澈,恰是一汪清泉,倒映出司卿無比和煦的面容。
“走吧!在此耽擱了太久,恭王和王妃想必也等急了,世子應當先去向二老問安。”司卿說着,自然地伸出右手取走權無心攥在掌中的提籃,欲越過少年,提步向後院走去。
“表哥陪我一起,可好?”權無心及時伸手拉住了身旁人被微風撩起的一截袖擺,低聲嗫嚅道。
“好。”
司卿的回答如同春日暖陽攜着蓬勃生機傾灑而下,将冬的殘寒徹底驅散。
暖煦的光暈,一寸一寸地滲透進空氣中,在兩人的輪廓邊緣暈染開來,于無聲中勾勒出一幅歲月安然的缱绻畫卷。
三日後,貢院門前放榜,整個盛京都籠罩在槐花甜膩的香氣裡。
權無心站在西望亭的飛檐下,看着前院烏泱泱的報喜官差們,唇角的上揚的弧度已然壓制不住,笑意瞬間攀上眉梢。
他提步下了石階,金線繡的麒麟在日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恭賀世子殿下中二甲榜首,獲傳胪之榮!”
司卿退後半步,正要行禮,手腕卻被少年忽然伸來的雙手握住。
權無心氣息未定,眼尾洋溢着萬分欣喜:“皇伯伯說,要賞我做戶部中郎,也在城東的戶部衙門裡任職。”
他發冠上系着的紅瑪瑙珠串,随着動作叮咚作響,像極了除夕那夜朝她遞出生機丸時的得意。
不知怎的,少年赫然噤了聲,眼尾餘光瞥向司卿袖口處露出的天青色流蘇,他不久前曾在謝太常的書案上瞧見過。
司卿下意識想要抽回被少年緊握的手腕,可指尖剛動,卻又莫名停住,順着他的視線斂眸看去,三日前送考的畫面驟然浮現在眼前——
馬車旁的謝忱身着绯紅色官服,長身玉立,如同一棵蒼松,挺拔而孤傲。
當時,貢院門口人流湧動,他卻越過人群,徑直朝她走來。
不得已,她拱手道了聲:“下官見過太常。”
謝忱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聲音冷肅,卻又帶着幾分難以察覺的柔意:“殷侍郎不必多禮。”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隻錦盒遞至她面前:“除夕那夜,世子已将侍郎托付于謝某。日後侍郎若遇到棘手的事,隻需持這枚玉牌前往謝府,自會有人接待。侍郎盡管放心,謝某既然應了世子,必定會護侍郎周全。”
司卿并未接過謝忱遞來的錦盒,而是往後退了半步,仰頭看着面前的男子,語氣疏離:“想必世子應當也同大人講過,下官靠自己便可。”
“貢院的大門尚未阖上,想來世子定是盼着侍郎收下這物什。他所求不過是侍郎身旁能有個可依仗之人,能保你此生安穩。”
言罷,謝忱擡步上前,袖擺輕揚間,修長如玉的指節已然執起司卿的手,将錦盒穩穩放入她的掌心之中,“侍郎但收無妨,至于用與不用,全憑你自個兒的心意。”
刹那間,司卿好似被謝忱那涼如寒冰的雙手給凍着了,她僵在原地,一時竟忘了言語,也忘了抽回手,任由謝忱托着她的手背。
腦海中,少年的身影驟然浮現,他眼中滿溢的熱忱與純粹,毫無保留。
半晌後,她輕輕抿了抿唇,擡起眼簾,對上謝忱笃定的目光:“承蒙大人厚愛,下官卻之不恭。”
等坐上了回府的馬車後,她方才打開錦盒,紅綢上靜靜躺着的玉牌瑩白如脂,雙面皆刻着蛟龍,不知是她看花了眼,還是馬車晃動的緣故。玉牌上的蛟龍仿若在遊動一般,其間環繞着的正是一個“忱”字。
司卿輕輕啧了一聲,手腕上傳來的壓迫感猛地将她從回憶的漩渦中抽離。
此刻,權無心的指尖幾乎要嵌進她的腕骨,漆黑的眸子上蒙着一層水霧:“那日我都看見了,你在貢院門前同他說笑,他還……還摸了你的手!”
少年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不遠處檐角下的一對雨燕。
院内衆人的目光紛紛看向兩人,不等司卿回話,院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老内侍尖利的嗓音刺破一院靜谧:“聖旨到——”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今查戶部侍郎殷卯,女扮男裝欺瞞聖聽,更于昭和四十五年春闱,中飽私囊……”
王府一衆人等還未從世子中榜的喜悅中走出,就被這突如其來的罪旨給驚得愣住了。
司卿面朝繡着金龍的黃綢,跪在青石磚上,神色從容,而她身旁站着的少年在聽到旨意的内容後,瞬間白了臉,震驚地望着内侍手中的那道明黃卷軸。
“……着即押入诏獄,候審!”
鐵鍊哐啷作響的刹那,檀木托盤上的紅綢被風掀起一角,從中掉出了一道金絲滾邊的卷軸,明黃絹帛上染着的朱砂似血,将權無心的眼角刺得生疼。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司卿擡眸望去,少年僵硬的身影在兩道聖旨間搖晃,如風中殘燭。
沉重的鎖鍊随着她起身的動作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讓權無心的身子不由得一顫,腳步踉跄着就要撲上去,不過,才堪堪走了幾步就被一個身形高大的侍衛給攔下了。
“表哥,皇伯伯他……”權無心喉頭發緊,他的眼神裡寫滿了慌亂與無助。
“世子當保重身體才是。”司卿朝他拱手行了一禮後,随即轉身将脊背挺直,緊跟着老内侍緩步出了前院,向王府後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