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绾凝将頭靠在牢門邊,透過門框旁的縫隙,她看見有個醉醺醺的獄卒正扶着牆嘔吐。
“……吏部那群殺才……”獄卒腰間的佩刀撞在石牆上,哐啷作響,“說什麼莫司刑要升……嘔……升個屁!這诏獄裡還關着他姐姐……”
她的手指猛地蜷起,死死盯着不遠處正在跳動的火光,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後,才貼着濕冷的牆壁滑坐在地。
“昭明元年,太後剛被稷帝冊封為皇後,那年她親自選拔了十八名女官,”司卿俯身拾起地上的青磚,用力塞了回去,直到與周圍的牆壁嚴絲合縫,她才回過身子坐在莫绾凝身旁,繼續道,“而到了昭明四十五年,最後一任女官——宋貞也被處以極刑。可那年死的不僅隻有女官,還有掌管皇室印鑒的老嬷嬷。”
“咻——”
箭矢的破風聲在耳畔猛地炸開,莫绾凝瞳孔驟縮,全然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心髒怦怦跳至嗓子眼。
猝不及防間,她隻覺手腕被用力一扯,緊接着同司卿一起滾至草墊下。
幾乎同時,一支羽箭釘入她們方才坐着的位置,箭尾的那簇青羽在月光下散出若有若無的黑氣。
“玄天宗的追魂箭。”司卿冷哼一聲,劈手折斷箭杆,指尖浮動的凝霜漸漸覆蓋住淬了毒的箭頭,“狼毒混鶴頂紅,薛家二郎未免太小家子氣。”
莫绾凝喘着氣,從地上緩緩坐起,發絲淩亂地散落在臉頰旁,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侍郎,绾凝知道此時問這個不合時宜,但私心作祟,不知侍郎從師何處?”
“莫小姐是說這個嗎?”司卿展開手掌,掌中的幽藍碎光正氤氲而生,她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這靈力是從謝太常那裡借來的,莫小姐要是想拜師求學,何不去問問他?”
莫绾凝聞言,眸光不自覺黯淡了幾分,她突然想起除夕那夜,三人在水榭内的見面。
當謝忱神情冷肅地拒絕了她對殷公子的邀約時,她隻覺背脊發涼,仿佛謝太常如鬼魅一般,能輕易窺伺她的内心。
“如此,便多謝侍郎解惑了。”莫绾凝朝司卿微微欠身,腳下步子移動時,突然碰到一個異物。
她下意識微微蹙眉,垂眸看去,隻見腳邊靜靜躺着一本泛黃的書冊,封皮上的字迹古樸蒼勁,正是此前司卿從石牆内取出來的東西。
“簪纓錄?”莫绾凝輕輕撚起紙頁,語氣疑惑。
司卿慢條斯理地拍掉黏在衣襟上的枯草,悠悠開口:“這是自開國起,郯國曆任女官的名冊。”
“女官!”莫绾凝不由得驚呼出聲,許是覺得自己發出的聲音太過突兀,她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壓低音量道,“郯國不是不許女子入仕嗎?怎會有女官?”
“莫小姐有所不知,昭玄年間,簡帝曾頒下律令——男女皆可考取功名,憑才學入仕。”
司卿擡眸瞥過莫绾凝手中的冊子,語氣中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嘲弄,“不知是人的貪念作祟,還是因其他什麼緣故,兩百年後的郯國雖也有女子為官,卻隻有寥寥數位。直至昭明四十五年,當稷帝下令廢除女官職位後,郯國的靈氣也日漸消散。”
莫绾凝的目光定在‘簪纓錄’三個字上,不禁喃喃出聲:“所以聖上才會将侍郎關入诏獄……他想将世間女子永遠囚在陳舊的禮教中。”
司卿微微仰頭,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窄窗外的月色,清淺冷寂。
“可他囚不住的,”莫绾凝搭在《簪纓錄》邊緣的指尖頓了頓,忽然放慢動作沿着卷起的邊角細細碾過,“去歲除夕,绾凝出宮時遇見了國師,他說我靈台清明,已生玉髓。”
可當父親請國師為她和莫長瑜相看時,她分明聽見國師說——他們兩人的命格中沒有仙緣。
既然沒有仙緣,那她為何會生出靈根?
司卿伸手扣住莫绾凝微微顫抖的手腕,幽藍色的靈力如絲線般順着手臂内的經絡遊走,卻在觸及女子心脈時驟然震顫。
“國師所言不假,莫小姐體内生出的靈根——品階上乘。”
同世子的靈根一般無二,都是極品!
司卿緩緩收回在莫绾凝體内遊走的靈力,繼續道,“再有三個月,靈霄峰上的長明派會招收新弟子,莫小姐何不去試試?若能過了入門前的考核,以你的天賦,日後仙途必定無量。”
“侍郎也是長明派的弟子嗎?”莫绾凝不自覺攥緊了手中的書冊,小心翼翼地問道。
司卿喉間突然一噎,神情變得有些不太自然,她下意識偏過頭,避開莫绾凝探究的目光。
甬道牆上的燭火在夜風下晃動,昏黃的光影在她臉上跳躍不定,斟酌良久後,司卿才出聲回道:“殷某不過是長明派的一個外門弟子……”
倏然間,莫绾凝伸手攥住她的衣擺,脆聲打斷:“外門弟子又怎樣?待绾凝通過長明派的入門考核,若有幸成為内門弟子,定當日日搜羅最上乘的靈丹,助侍郎修行。”
司卿微微一怔,原本清冷的眼眸泛起波瀾,她低低回了聲——好。
牢房昏暗,莫绾凝嗅着司卿身上散發出來的馨香,耳尖悄然泛起一抹紅暈,如同春日枝頭初綻的桃花那般,嬌豔欲滴。
次日卯初,地牢深處傳來鐵門開合聲。
當日光透過雲層灑落時,莫绾凝着一襲染血的素色襦裙靜靜立在邢台上,腰間系着的朱紅綢帶在晨風中飛舞。
她望着囚車裡青絲散亂,神情恍惚的莫長瑜,突然接過身旁官差手中銅鑼重重敲響。
“昭和三十年臘月初七,京兆伊莫明遠私換北疆軍糧二百三十七車。”
說着,她展開手中黃绫,當年被父親逼着臨摹的簪花小楷,此刻卻成了莫家父子的催命符,“每車摻沙三鬥,黴米中混入用噬魂蟲卵特制的幻心散……”
“逆女!”莫明遠突然大聲斥責,随即大步跨上刑台,朝莫绾凝左臉狠狠扇去。
隻聽“啪”的一聲,莫明遠剛伸出右手,便被一身玄色勁裝的殷季一腳踹落高台。
隻見他脊背着地,在地上蠕動了許久,好半天沒爬起來。
午門左側的巷道内,忽然響起木輪軋過青石闆的聲響,悠悠傳至刑台後方時,監刑位上坐着的二皇子權項忽地眯起眼,目光如利箭,裹挾着的淩厲殺意,轉瞬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