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身着青衫的俊秀男子,正推着輛堆滿文冊的闆車朝刑台走來。隻見他神情冷肅,徑直朝前走去,全然不顧周遭百姓的議論。
“京兆尹莫明遠!”司卿沙啞的嗓音劈開人群,“昭和三十五年強占城南百畝桑田,逼死佃戶十餘口;昭和三十八年借修堤之名貪墨白銀二十萬兩……”
每說一句,司卿便抛出一卷文冊,泛黃的紙頁如枯葉般落在百姓腳下。
見事态愈發不可控制,權項微微蜷起的指尖猛地用力,生生掐斷了扳指上的金絲扣。
他緊緊盯着闆車上那條沾滿血迹的玄鐵鍊——那是前些日子用來束縛司卿的刑具,此刻卻壓着莫明遠數不清的罪行。
“胡說!”莫明遠連滾帶爬地跑向刑台後方的棚屋,鬓邊不停滾落大顆大顆的汗珠。
慌亂中,他緊緊攥着權項的蟒紋袍角:“殿下明鑒!這些……這些定是殷卯僞造,有意誣陷下官的,您可要救……”
“莫大人,”司卿擡首,目光直直看向像狗一樣跪在二皇子身旁的中年男人,嘲諷的勾了勾唇,“莫小姐每日替您整理書房,想來,她手中的證據應該不會是假的,您說是吧?”
不等莫明遠回答,人群之間轟然炸開。
賣餅的老漢抓起文冊嘶吼:“這是我兒按過手印的田契!”
浣衣老婦人顫抖着捧起染血的訴狀,突然朝着刑台重重叩首:“求官爺懲治兇手!”
随着越來越多的文冊被抛擲人前,莫明遠再沒了往日的氣勢,隻能緊緊攥着手邊的救命浮木。
權項看着自己豢養的惡犬在地上蜷成肉球,忽然輕笑出聲,他慢條斯理抽出被攥皺的袍角,視線落在刑台下方的青衫男子身上:“來人,給殷侍郎賜座。”
“殿下厚愛,下官惶恐,”司卿松開闆車,朝刑台上的權項微微拱手行禮,“今日,下官同周圍的百姓一樣,要的隻是公平二字,他莫明遠幹了多少惡事,合該押入诏獄,處以極刑!”
周遭圍觀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紛紛握拳大喊。
“押入诏獄!”
“處以極刑!”
“……”
一陣驚呼聲中,刑部尚書崔慕鴻策馬而來,隻是還未到刑台便從馬背上滾落,随即匆匆爬上了石階。
他雙手顫抖着向監斬官——二皇子權項呈上宗卷,泛黃紙頁間夾着丞相的密信。
莫明遠見權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頭猝然咯噔了一下,他步伐淩亂,在轉身離開刑台的刹那,隻覺眼前一陣寒光閃過。
殷季手中的短戟正抵着他的咽喉,仿佛他若敢動一下,閃着寒光的戟尖便能刺破頸間的經脈,血漸當場。
“莫大人,”莫绾凝冷聲開口,盈步行至兩人跟前,卻将抵在莫明遠咽喉處的短戟輕輕推開,從懷中取出半枚摔碎的紫檀官印:“绾凝今日,便還您多年來的教誨之恩。”
說罷,她揚手将官印砸向刑台正前方的銅鼎,碎屑紛飛中,當年蓋有鮮紅官印的赈災文書被狂風卷上天際。
三百張罪狀如雪片紛飛,每張都沾着抹不去的血迹,上面蓋着的除了京兆伊府的官印還有吏部、戶部、工部……多的是各州縣衙門乃至諸位官吏的私印。
“那些被燒毀的文書,女兒替您補全了。”
“父親可還記得死在你手下的亡魂?被抛屍荒野的賬房先生,被毒啞的糧倉守衛,被挖去雙眼的北疆驿使……還有,你的發妻,我的母親。”
她輕輕取下發髻間的翡翠步搖,慢條斯理地挑開腰間的紅綢帶:“女兒多年來臨摹您的字迹,久而久之,倒叫父親也辨不出真假。”
當莫绾凝将布帛整條取出時,莫明遠不禁往後退了一步,瞳孔驟然緊縮,“你,你怎會有……”
“莫大人忘了?绾凝從十歲開始便替您整理書房,許是你以為我年紀小,不懂朝政,随意将文書冊子擺在書架上。”
莫绾凝捋了捋随風飄揚的布帛,輕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那時的我,也确實不懂,但你久居高位,忽略了一件事,绾凝雖為女兒身,卻也知是非善惡。自母親去世後,我便以整理書房為由,将你所有的罪證一一抄錄了下來,這些真迹都被藏在祠堂的神龛下。”
聞言,刑台上莫明遠忽然雙腿一軟,重重地半跪在地上。
殷季見狀向旁邊招了招手,下一刻,兩個身披铠甲禁軍将癱在地上的莫明遠押了起來。
“今日請列祖列宗,以及在場的各位作證。”莫绾凝掃了一眼面色慘白的莫明遠,緩緩打開手中的檀木匣子,取出早已泛黃的莫氏族譜,“莫氏第三十七代女莫绾凝,自請除名——”
莫明遠眼睜睜看着莫绾凝将最後一頁撕下,碎成飛雪灑滿刑台,他渾濁的眼珠猛地暴突,直直盯着莫绾凝:“養不熟的狗東西,真早該将你沉塘!”
不等他繼續,刑台旁的鑼聲驟然響起,巨大的“铛铛”聲,止住了周遭嘈雜的議論聲。
日頭愈加強烈,将刑台曬出淡淡的血腥氣,莫绾凝下意識輕蹙眉心,擡眸望向刑台後方棚屋下的蟒袍男子。
權項漫不經心地摩挲着指節上的翡翠扳指,視線落在跪在鍘刀前的莫長瑜身上——玄鐵刑具壓得他如一灘爛泥,脊背幾乎折斷,嘴裡卻在嗚嗚地說些什麼。
“午時三刻到——”
劊子手的鬼頭刀随即懸在莫長瑜頭頂,莫明遠欲掙脫身後禁軍的挾制,剛一張嘴便被權項甩來的眼神給制止住了。
當莫長瑜身首異處時,權項冷厲的嗓音悠悠響起:“京兆尹莫明遠置黎庶福祉于不顧,行苛斂之事,上任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緻使民生疾苦。并于君前巧言令色,蒙蔽聖聽,同諸臣沆瀣一氣,以權謀私,蠹國害民。即刻押入诏獄候審!”
“殿下聖明,如此決斷實乃社稷之福!” 說罷,司卿帶着刑台下的百姓朝着棚屋内的蟒袍男子磕頭行禮。
西風卷起滿地狀紙,莫绾凝在百姓的歡呼聲裡往一旁的巷子裡走去,她轉身前最後看到的畫面,是莫明遠被押走時,二皇子看向司卿的目光——陰森可怖,令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