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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徐季安院中的桂子樹枝葉葳蕤,其上點點黃星,使得院中盡是桂子香氣,濃郁悠揚。
二人一前一後進到書房,待陸柍進門,徐季安先是将門掩上,然後請陸柍于桌前坐下。
他将桌上的桂花糕放于陸柍身前,又倒了些茶水于陸柍身前的瓷杯中,方才進入主題。
顧及陸柍會因此傷心,他便說得委婉些:“姑娘,我一友人圈養了隻兔子,乖巧可愛,卻不甚離世,經調查,乃是隔壁頑皮小孩投毒緻其死,我的友人便來問我,可是要将這小孩打一頓,還是就此作罷?”
陸柍捧起清茶,茶水倒映中,她的表情不算好看,但還是笑以回答:“大人,我不知曉。”
徐季安又為自己倒茶:“我的這位友人孤苦一生,隻得這兔子作伴,兔子死後整日郁郁寡歡。她雖是想問過我的意見,但我聽其語氣,仍舊是心有不甘的。”
“既是重要之物,心有不甘也應是正常?”
徐季安靜靜地對上陸柍的眸子,問道:“若此事發生在陸姑娘身上,姑娘會如何呢?”
陸柍笑笑,雖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何藥,但還是認真回答:“善惡皆有報應,小孩做了壞事,自然是該受罰的。”
徐季安開門見山道:“所以陸姑娘偷了陸林的驗狀是心有不甘嗎?”
陸柍聞言心下驚駭,想不出自己何處出了破綻。
這驗狀乃是梁書煙取的,而梁書煙已然“離世”,便是再怎麼查,也不會查到自己身上。
她垂眸靜思片刻,手心雖是一片冷汗,但料想對方沒有證據,于是按捺住内心的慌亂。
突然,她的腦海中閃過阿井的話語,好似眼下關頭有些許作用,随即擡眸,反笑問道:“大人,金樽樓行刺齊王的刺客可是宋姑娘?”
陸柍記得,宋裳衣身上的刀傷無比深刻,不可能會是因練武所傷;便是練武,也不可能是在深夜無人時刻出事,何況長陵還是有值夜的大夫。
她先前未戳破慧覺漏洞百出的話,隻是不願摻和他事。
徐季安輕笑,陸柍比他想得還要聰明,現在看來,先前的一切不過是僞裝。
“陸姑娘何以推測,你可知禍從口出?”
“知曉。但是大人救我多次,是為了今日這禍患而殺我嗎?”
陸柍倔強地反問道。
徐季安見她這般憤怨,認真地搖頭:“并非如此,方才是我言重了。”
他救她,是想她好好活着。
徐季安将話題帶回原處,娓娓道來: “若是尋常人,此刻應當會焦急詢問我陸林之事,陸姑娘卻講心思方于别處,應當是已知曉陸林真正的死因。”
陸柍不言語,佯裝不知何意。
“但你也該知曉,大理寺連同刑部共同将此事掩去,便是這背後之人是他們都不能招惹的人,你又如何能查得真相?”
陸柍還想繼續裝作不知,可對方卻是一語點出:“梁小姐此刻應當在隔壁?”
“她幫你偷驗狀,你幫她假死?”
一連串看似詢問的卻極為肯定的話敲打在陸柍的身上,讓她毫無反擊的餘地。
她的大腦徹底空白,耳邊唯有蜂鳴。
良久,方才緩過神來。陸柍見他已經猜出,也不再藏着掩着,而是盡量平靜問道:“大人如此詢問,可是知曉殺害陸林的真兇?”
“知也不知,對方權力滔天,尋常證據無法傷他。你長姐身份低微,你便是收集所有證據都不能傷他分毫。何況,你大概是無法集齊證據的。”
徐季安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對上對方蒙着水汽的眼睛,殷切期望道:“陸姑娘,你竟已脫去奴籍,不如放下過往,好好生活?”
何必要趟這趟混水呢!
陸柍聞言頓時站起,放于桌下的雙拳驟然緊握,她自是不認同徐季安的話的。
徐季安是居于廟堂的官員,而自己是身份卑微的賤民。他雖是在勸慰自己,但也是在敲打自己,底層之人需得遵守上頭人制定的規矩,任人宰割,不得反抗。
挨了一巴掌,那是賞賜,不幸離世,那是活該。
“大人言之有理。隻是……”她眼光清明,堅定地和徐季安對視:“大人是天上的月亮,不知民間疾苦,不知打在身上的鞭子是何等疼痛,不知入耳的話語是何等污穢,也不知獨自等死是何等絕望。”
說着,她的眼中的淚水越積越多,情緒頗為激動:“我已脫去奴籍,尚且是旁人口中的低賤之人,不配享受同等待遇。我昔日同伴仍在水深火熱之中,逝去的故人也仍不得安寝。我如何苟且偷生,平凡又卑微地度過餘日?”
她便是在尚泱坊刺繡中奪魁又如何,對方一句不用低微之人便能否定自己的才華;她能幹又如何,街坊的商館因她是女子便不願收她。
她已脫去奴籍,卻仍舊處處受人歧視,幾日都尋不到活計。
那些在府邸内的丫鬟呢,大約比自己境遇還差!
她為陸林尋真相,要的是自救,要的是尊嚴,要的是公道。若是世人不允她公道,她便自己尋求公道。
“便是搭上性命,你也不願放棄?”
“是,決不放棄!”
徐季安嘴角彎起弧度:“那方才是徐某越界,摻和姑娘私事了。陸姑娘敢為人先,勇敢堅毅,徐某甚是佩服。隻是你一人獨行,猶如飛蛾撲火,終是無用,還會連累無辜之人。”
陸柍對着徐季安行了個禮,不再去聽他那些勸解之言,而是擡腳往外走去。
她将書房的門緩緩打開,背後卻突然傳出一陣清亮的聲音:
“陸姑娘,你不妨與我一道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