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燈籠高挂,香豔濃霧。來往賓客衆多,男男女女,姑娘們周身香氣彌漫,正同公子哥調情打罵,笑得合不攏嘴。
“诶呦!此處怎得坐了個人?險些叫我絆倒!”,姑娘發出驚駭的聲音,她本是要下樓去,誰料樓梯口坐着一個小侍女。侍女縮在光照不見的角落,一動不動,木讷地像座石墩。
陸柍聞聲将頭擡起,等看清來人的臉,又失落地低下頭。這位姑娘名叫連翹,連翹見她這般模樣,倒也沒責怪她,而是好心詢問起來:“你可是今日身子不舒服,這才在樓梯口坐一會?此處來往人多,你若是真的難受,不如去我房内坐一會?我房内好吃的可多了。”
連翹見她依舊不動,走廊處又有幾人向着這處走來,便直接将陸柍拉起來:“我拉你起身是為你好,你在此處坐着,若是絆倒客人,讓客人受傷,你的小命怕是不保。”
連翹将陸柍拉進房間,嘴裡還在不停念叨:“我剛來時,也是你這般失魂的模樣,幾次三番想尋死,我方才瞧見你,便想起了從前的自己,這才把你帶回來。若是你家主子待會尋你,我替你說話,她不會懲罰你的。”
“荷葉,你拿着這些錢,去柳娘處幫我要些糕點過來。”連翹開口,她的侍女荷葉便推門出去,房内隻留了陸柍同她兩人,她笑盈盈道:“你若是有煩心事,不如同我講,我這個人,号稱攬月樓小太陽,沒人出我廂房是哭着出去的,保準是笑的。”
陸柍喉嚨發幹,發不出聲音。她此刻所有的情緒都卡在喉嚨處,如烈火焚燒般,兇猛而又劇烈,可偏偏臉色淡如水,隻有眼睛裡含着盡力掩蓋的憂傷。她方才跑了許久,想見到牡丹,可她跑遍整座樓都沒見着牡丹的身影。恰好,鬼影子來了,她便坐下,在樓梯處等牡丹。
“你可是不會說話?”連翹的話帶着疑惑和惋惜。
陸柍的手緊緊拽住自己的衣服,她吞了幾下口水,然後猛地擡頭,對上連翹的視線:“姑娘,你可認識一個叫陸林的人?”
連翹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你是說……陸林?”
陸柍點頭:“是,我……找她有些事……”
連翹放在桌上的手突然就握住了,她身子坐的繃直,不知在想些什麼。陸柍見狀身子前傾,握住了連翹的手:“可是陸林帶你進來的?”
連翹被她這動作引得尖叫:“你……你怎麼會同陸林……相似?”
事實上,陸柍同陸林長得并不相似,她們二人在沈府多年,也無人猜測二人是親姐妹。可是,連翹為何會如此說呢?陸柍心頭一震,還欲說些什麼,連翹卻下了逐客令:“你不要再說了,你快出去!”
連翹激動地将人推出門,恰好同荷葉撞在一處,将荷葉手中的糕點撞翻在地,碎成泥狀。
“姑娘,你怎麼了?”荷葉心疼地詢問連翹,又帶着怒氣瞪了陸柍一眼:“你将我家姑娘怎麼了?我家姑娘好好的一個人,從未有過今日這般模樣?若是我家姑娘受到驚吓,我定是要去柳娘處告狀!”
話畢,荷葉扶着連翹進門。門口人來人往,縱情娛樂,無人在意口角之事。
陸柍将門口散落的糕點悉數清理,然後麻木地離去。她的腦子亂成一團,不知該從何想起。方才那盤點心中有她喜歡的桂花糕,陸林經常買給她吃,可桂花糕碎了,陸林碎了,她也碎了。
她好像一點也不了解陸林,做的是何事?去了何處?一概不知。有關陸林的事,大都是從他人嘴裡聽來的,陸林從來不會主動同她提起。她隻是被困在小小的浣衣房内,每日期待陸林到來。
“阿姐,為何不能讓府裡的人知曉我們姐妹的身份?”
“柍柍,這是府裡的規矩,老爺不喜一家兩姐妹進來服侍,所以我們要瞞着她們。”
“阿姐,你為何總是半夜過來尋我呢?半夜我困”
“我白日太忙了,隻有晚上有時間,柍柍應當不會怪我吧?”
“當然不會,阿姐白日忙,晚上我才能吃到桂花糕啊!”
“阿姐,你如今是沈老爺身邊的大紅人,可否提點提點我,我不想在掃庭院了。”
“好,那我替你尋過一個差事,就去内院洗衣!可好?這活無人照看,最适合你偷懶了!”
“阿姐,我們離開沈府好不好?我不想晚上去小姐院内繡花了。”
“好!待我賺夠銀兩,我們就離開,你且先忍耐忍耐。”
“阿姐,你好久沒來看我了,你在老爺身邊忙些什麼呢?”
“我同老爺去江陵了,去給老大人慶壽。”
六月上,夜晚,陸柍最後一次見陸林。那日陸林是哭着進來的,房内沒點燈,陸柍瞧不清她的表情,隻知曉陸林很傷心,她便也跟着傷心,兩人痛苦一場。臨走前,陸林叫她好好保重,大抵是知曉自己活不久了。
陸柍又坐回在原先的角落,背靠着牆,腦中閃過陸林的種種怪異舉動,一邊想一邊無聲落淚。原來,徐大人方才沉重的表情是這般意味啊,她的阿姐,可能不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可能會欺騙他人,傷害他人。
她拿手帕擦去淚,想着,會不會阿姐是被逼迫的,不得已才傷害他人呢?也許方才的那個姑娘也是被蒙在鼓裡,不知真相的呢?
可是,若不是,這可怎麼辦呢?
樓下大堂的歌舞換了一撥又一撥,陸柍眼睛哭得眼睛幹澀,才起身回去。待回到牡丹房内,阿芙同姚頌已不見,牡丹倒是回來了。牡丹見她兩行淚痕,問她為何哭,陸柍小聲回了句想家,便一個人悶悶地在小床上睡下。
她能聽見背後牡丹歎氣的聲音,但她不敢起身詢問什麼了,她怕牡丹同方才的姑娘一樣,受到刺激。她現在隻希望這一切都是夢,待夢醒來,一切又回到好的地方。
她将眼睛閉上,身上被褥僅薄薄一層,倍感寒涼,于是她将身體縮作一團,以此取暖。突然,陸柍感到身上有重物壓下,柔暖溫暖,帶着絲絲清甜的香味,她背對着牡丹,能聽到對方的低語:“夜裡莫要着涼了……”
她出了聲:“牡丹。”
“怎麼了?”
“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
晨起時分,攬月樓靜谧一片,賓客沉浸在睡夢之中,走廊唯有小厮丫鬟灑掃的身影。陸柍早早起身,替牡丹縫補好衣裳,随後提着一桶水出門去。她蹲在芍藥門前擦拭,混在灑掃人群中,絲毫不起眼。
同樣不起眼的還有徐季安,他是從樓下上來的,走路縮着肩膀,畏手畏腳的,像極了新來的怕生夥計。陸柍起身攔住他,笑盈盈道:“阿晏,你今日怎得來得如此晚?”
徐季安對她輕快的語氣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分明昨夜哭得那麼厲害。他瑟縮道:“阿辭姑娘……我缺個幫手……”
“好啊,正巧我這邊忙完,我幫你”,她将烏黑的手帕扔進水桶,正要提桶走,徐季安卻先她一步提起水桶,然後害羞地笑笑:“這邊……這邊走……”
兩人随即下到大堂,陸柍跟在徐季安後面,走過的路同姚頌口中的路線越來越相似,但在轉彎處,徐季安卻帶她背離販賣狄珞的處所,轉而去了另一處,陸柍正覺着奇怪,徐季安突然停下了腳步,擡頭看去。
陸柍便也随着他擡頭,這一擡頭,便看見了房梁上大片的黑色衣角,衣角處繡着鬼臉,陸柍認得,這些人是鬼影子,她瞬時呼吸輕柔起來,以免驚擾房梁上的人。
徐季安回頭淡淡道:“此前有人從這進去過庫房,缺口被補好後,便多了不少鬼影子看守,但我們來時便給上面的人下了迷魂藥,此刻皆是熟睡狀态,一時半會醒不來,你無需緊張。”
他将手中的水桶輕輕放下,詢問道:“你可怕高?”
陸柍搖頭,對方輕聲一句,冒犯了,她的腳底突然沒了支撐,頭上的發絲也胡亂地飄起又落下,還未看清是到何處下來的,她又落在地面,一下被拉進一個陌生的空間。
她環顧四周,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櫃子與箱子,燭光昏黃,襯着古木色的牆壁和箱子,有些壓抑,不遠處立着一座滴答滴答的石漏,安靜中透露出一絲詭秘。徐季安選了一個極其隐蔽的櫃子,拉着陸柍坐進去,替她留了一道縫,随後關上櫃門離去。
陸柍靠着櫃子,回想起昨日徐季安的叮囑:“明日,我會将你藏身在一隐蔽處,不論你看見何人,聽見何事,都不可出聲。陸柍,你阿姐的事有些許複雜,或許同你想的不太一樣,但不論真相如何,還望你能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