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柍坐在馬上淡淡點頭:“民女曾學過些許禦馬之道,但必是不及殿下。此刻日将落山,我們不妨即刻啟程?”
蕭雲深含笑點頭,他猶豫片刻,歎口氣,還是上了另一匹馬。
她竟會騎馬,便不好同騎。
一行幾十人向着城外走去,蕭雲深笑容明朗,不停向陸柍詢問長陵趣事,陸柍雖是心有不耐煩,但也盡量附和,不至冷場。
耳邊是不斷的話語,夾雜漠上風聲。陸柍向前看去,遠處岩壁聳立,毫無綠意,但狀如卧佛,閉目凝神。近了,陸柍覺得那座卧佛突然睜開了眼,迎着風沙,于豔日中莊嚴慈目,佛光普照。
蕭雲深的聲音更大了:“陸姑娘,那便是萬佛窟,這幾座山體連成一脈,猶如卧佛,乃是萬佛窟第一佛,他的背面,是大大小小的佛窟,有上萬座,都是前朝留下來的。”
陸柍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份由心笑容。
慧覺時常念叨的萬佛窟,她終于見到了。
她不由得揚起馬鞭,加快速度,蕭雲深便也暢快策馬,奔向前去,于是馬蹄之下塵土飛揚,掀起一片黃沙。
一盞茶的時間,陸柍已立在大佛腳下。寶相莊嚴,神聖肅穆。圍着大佛,乃是千尊小佛,靜默不語。底下人将頭仰起,遂見佛面千輝,安詳矚目。
陸柍雙手合十,随後閉眼。
風沙不聞,心境澄明。五蘊皆空,禮敬諸佛。
蕭雲深立于陸柍身側,偏頭看她。她今日穿的是一襲紅衣,佛光下紅紗粼粼,如春池泛花,滿地金華,蕭雲深呼吸一滞,心底蓦地響起佛門梵音。
陸柍睜眼,取出腰間草紙同筆墨,便要開始作畫。
蕭雲深開口:“陸姑娘,我精通繪畫,可要我幫你?”
陸柍正要開口拒絕,佛像中卻傳來一聲:“繪制佛像,最要心誠,怎能得他人相助呢?”
蕭雲深皺眉,昂首看向佛像,身後卻出現一連腳步聲,逐漸逼近,在離他僅二十步之處被侍衛攔下。
他眼底染上愠色,看去,來人一身黑衣裹體,唯能見雙目澄明。
徐季安行禮:“殿下,某是六皇子身旁之人,名清谷天,路經此處,特來拜會。”
蕭雲祁被剝去端王封号,如今隻是六皇子。
說罷,他移目至陸柍身上:“陸姑娘,别來無恙。”
蕭雲深一聽這話,胸中有烈火燃燒,他問道:“二位相識?”
“相識。”
“不相識。”
陸柍神色坦然,見徐季安眸子閃過一絲訝異,她補了一句:“不相識,許是這位大人見過我,我卻不識得他。”
書上說:時近時遠,患得患失,最易攻心。
既然他不願留她,她便離得遠些,待他失落時,便會正視心中所想,那時再同他見面,或許能得到另一個答案呢?
徐季安輕笑:“那是我記錯了。”
蕭雲深放下心來,問道:“清大人不跟在皇兄身邊,何故出現在這大漠中?”
徐季安答話:“岩陵風光無限好,萬佛窟更有天下第一窟的美稱,我心念已久,特來此拜佛,卻恰在此見到恒王殿下,故而前來見禮。”
蕭雲深點頭:“既如此,清大人也見過禮了,不如你我各自一方欣賞,我在此處,你去他處?”
徐季安抱歉道:“殿下,我今日是乘駱駝而來,可這駱駝年老無力,竟跪倒在地。此處離岩陵城數十裡路,殿下可否捎我一程?”
蕭雲深向下看去,果真有一駱駝匍匐于地,他對着身旁侍從道:“你們牽一匹馬給他。”
侍從立即跪下拱手,手微微顫抖,卻遲遲不肯道好。
徐季安見狀為他解圍道:“殿下,我方才上來時,見您的馬亦倒在地,如今隻剩兩匹馬可載人。”
蕭雲深聞言惱怒,覺着徐季安簡直是個晦氣,自己的駱駝病了不說,一來,還帶着他的馬出事,他嫌棄道:“既如此,你騎一匹離去。”
餘下一匹馬,他要與陸姑娘共乘。
徐季安笑笑:“多謝殿下,隻是我該牽哪一匹呢?佩有金當盧的馬,還是銅當盧的?”
他看向陸柍:“陸姑娘呢?”
兩人攀談之際,陸柍已沉溺于采樣中,全然聽不見話,直到察覺到一道目光,她才擡起頭來:“殿下有何吩咐?”
蕭雲深收起臉上愠色,挂上笑容:“無事的,我這便攆走他,不妨礙你作畫。”
陸柍點頭,面上依舊平和,心底卻笑開了花。
蕭雲深不耐道:“自是銅當盧的,你家主子未曾同你說過:什麼身份,就該騎什麼樣的馬嗎?”
徐季安聞言并不惱怒,語氣依舊平淡:“那今日便謝過殿下,待回城,某再上門還馬,順便答謝。”
他牽着馬,孤身一人,慢悠悠地走出萬佛窟。
腳底黃沙流動,身上黑袍飄揚。頭頂日光已傾斜,将要落去。
他的腦中回想起那幾人的話,可惜他還未聽全,他們便斷了氣。他便将他們葬在黃沙下,有萬佛照拂,黃泉路上走得應當順暢。
他今日來此,并非因萬佛窟,而是萬佛窟附近的幽冥谷。他們派去幽冥谷的人大都有去無回,沒了消息,餘下幾人吊着口氣,他便在萬佛窟候着。
可惜,無人能活着跟他回去。
待回到城内,他會将幾人的信物寄回家鄉,并派人多加照拂他們的老小。
他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看去,紅衣顯目,如沙地上突綻的一朵彼岸,鮮亮奪目,他歎了口氣,下定決心,往回走去。
徐季安想,他先前如此拂她顔面,她今日不願承認二人相識,也是應該的。他拒絕了陸柍,如今她願意在誰身旁,他都無權幹涉。
他擡眼望去——隻是,那人絕對不能是恒王。
他同那位紅衣翩翩的女子對上視線,就如大雪紛飛的長幹街上,隻是這次,他是笑着的。
他在心底道聲抱歉,随後慢慢閉上眼,躺了下去。
耳邊驟然傳來一聲悠長的女聲:“阿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