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曾經質問過母親,明知道父親俸祿不高,為什麼讓弟弟妹妹出生,長姐得來的永遠是一頓打,這永遠是一個無解的話題,景秀也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長姐明明有能力脫離家庭了,為什麼還不遠走高飛呢。
收拾好已經是下午了,這次入宮王氏帶景秀、景和、景楠,王氏出門前再三強調景秀不能無禮,牢記宮中的規矩。“在家什麼樣子,父母都不會說你,在宮中不行,特别是不能沖到貴人,都注意着點。”這時候的王氏,好像不再是家中操勞的母親,而是一家合格的主母。
景秀安靜在車裡坐下,聽着馬車經過石路的聲音,進入未知的旅程。
經過宮門口,母親熟練和兵部尚書李夫人談笑起來,不外乎是相互贊譽對方孩子的,景秀實在想不明白,明明内裡一盆爛泥,有什麼好聊的。
景楠坐着她身邊,把玩着她的手,五歲的年紀,什麼都不用想,生來家裡已經富貴,母親已經從家務活中脫身,幾個孩子也不再争吵,無憂無慮的孩子怎麼不讓人羨慕呢。
景安把景楠抱着懷裡走在王氏的左邊,景秀落下一步走在王氏的右邊。這條路,景秀之前走過一遍,是九歲的時候鬧着來的,當時隻有兩個名額可以赴宴,姐姐弟弟們都想去,景秀覺得她和姐姐總要去一個吧,就和姐姐吵着想去,姐姐也不相讓,從赴宴前半個月吵到開宴才知道她和姐姐都不能去,王氏早已經為兩個弟弟定制好入宮的衣裳,王氏給她和姐姐的理由是,姐姐理應讓着弟弟,那次姐姐離家出走了兩天,十歲那年,她和姐姐終于踏上了這條道路,這類的事情太多,景秀都不數過來。
以景秀的功夫想神不知鬼不覺給言璟下藥沒什麼難度,隻是還沒有想好怎麼收尾,吸引别人來捉奸是最次的方式,威逼利誘未必行得通,懷孕是個好辦法,但是一次就懷上的概率太低,景秀邊走邊盤算着,直愣愣撞上前面的人,那人回頭低頭看她。
讓人心動的一張臉,這是景秀第一感覺,如果不是認識的人就好了,說起來,景秀還得叫他一聲師兄呢,不過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人家記不記得她都是另說,道歉完後,景秀老老實實跟着王氏後面。
宴會在長青殿舉行,席間,王氏看着自己的二女兒神思不屬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手裡的手帕都要攪碎了,景秀感受到母親的視線,眼神詢問,母親也沒有說什麼,言璟最後入席,帶着外頭的花香。
聖上按例說了幾句,“不言這些年辛苦了,今年也及冠了,有沒有心儀的姑娘啊,朕給你賜婚。”不言是言璟的字。
“回皇上,臣未有心儀之人。”言璟站着那裡行禮回道,如果薛棠還未婚,這個答複永遠也不會出現。不是年少時鮮衣怒馬的少年,是久經沙場的将軍,他會成為世間衆多男子的一個,會結婚生子,會年老色衰,也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少年,說一句心思陰沉不為過,五個席位的距離組成巨大的鴻溝。
感受到緊随的視線,言璟知道是誰,她以為自己藏着很好,殊不知隻要看他,眼神裡的愛慕就溢出來了,不過與他成婚的對象隻能是薛棠。
言璟半途離席了,景秀盯着空空的位置,她覺得空落落的,要找點什麼才能填滿那個缺失的角落。
景秀随後出門透透風,傍晚的微風吹散了酒氣,遠處三兩個成對的都是出來透氣的,景秀沒有什麼朋友,就自己待在一棵樹的陰暗處,不仔細觀察發現不了她。
那合歡散景秀最後還是沒有下,心有心的主意,但是理性告訴自己這不是最好的時機,而且嫁給一個平平淡淡的人其實也不錯,她景秀不是非言璟不可。
直到宮宴結束回到家,景秀都沒有再見到他。
景秀二十歲那年,景秀和郎中的次子的馮榮的婚事将近,景秀沒事時候喜歡拿出自己三家鋪子出來清點,這是誰不也知道,隻屬于自己名下的店鋪,一家胭脂路,一家飯店,一家書店。
王氏最近都在準備景秀的嫁妝,大姐的生意越做越大,店鋪已經布滿南國十三城,景家也越漸富貴起來,二哥景和也于前年進士了,應了那句富貴者隻會更富貴。王氏在衆多夫人中的腰杆也越來越直。
景秀看着那些真金白銀砸下嫁妝裡就心疼,買那些沒有用的用品和首飾,還不如讓自己拿去買店鋪了,還好長姐那幾箱衣服一直沒有動過,衣裳倒是省了。
“我怎麼生了你那麼小氣的女兒,錢掙來就是用的,那着錢不用幹什麼呢。”王氏看着眼前的女兒就來氣,家裡又不是沒有金銀,什麼都舍不得。
景秀沒有在說話,隻是慢悠悠的回房,婚服她是不會繡的,有個繡娘在她房子裡繡,她才不理會什麼好意頭習俗。
母親總是霸道的,二哥前年的時候已經娶了中書士郎的嫡女張氏,這會懷着身子。母親總是閑不下來,處處在打理,家裡開銷越發大,長姐還是忙着不見人影。
離婚期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聖上的賜婚打亂了王氏的布置,傳到景秀的耳朵時候,王氏已經重新準備婚宴了,物品規格都要往上擡,景秀從來沒有奢求過這輩子還能嫁給言璟。景秀不知道朝堂現在近況,突然的賜婚是什麼原因。
婚禮很匆忙,三日後便完婚,景秀從早上起床就沒有閉上眼睛,高興有,無措有,害怕也有,被弟弟送着出門的時候,景秀第一次覺得弟弟還是有點用處。遞過來的手幹燥,粗糙,上面有薄薄的繭,這是一雙成年人的手,也是以後夫君的手。
景秀安安靜靜着走完了全過程,坐在新房裡等待,像千千萬萬的新娘一樣。周圍靜悄悄的,想着便睡着了,言璟以為會看到有人害羞,從來沒有想過她會睡得那麼香,不是喜歡嗎?
言璟抱着她入睡,眼前的人柔暖,和記憶中髒兮兮的女孩不同,臉頰上都是粉紅的,養得很好,言璟從後面抱住她,感受到有人,景秀被吓出冷汗,看着腰間的婚服,大概是言璟,景秀回頭看他,問道:“将軍可知道為什麼聖上會賜婚嗎?”
眼前的妻子沒有年少時候的嬌羞,隻是低着頭,一截白嫩的脖子,一折就斷。淡淡回道:“知道。”
沒有聽到想知道的答案,景秀沒有繼續追問,“将軍,是否就寝。”
“嗯。”
景秀解了幾次才把言璟的外衫脫掉,她嚴重懷疑有人在偷笑她,但是言璟臉色如常,為什麼妻子要伺候丈夫呢,這倒黴的規矩。
景秀還是有點害怕,手抖得厲害,言璟倒是有經驗得很,龍鳳蠟燭,燃至天明,景秀第二天早起的時候,骨頭都碎了。某人倒是精神得很,景秀還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
見過公婆、改口以後,丫鬟小青在整理庫房,景秀在院子裡轉悠,言璟躺着椅子上看她,給人年少不羁的感覺,景秀其實很想問他關于薛棠的事來着,但是好像不合适。
這日子過得如膠似漆,景秀沒有問過去,言璟也沒有談及,婚後第三年,婆婆賈氏和王氏輪番上陣求子,不是各種廟宇,就是各種偏方,景秀學過醫理,諸多藥都被她倒在了院門的海棠樹下。
言璟對此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詢問得到的答複永遠是順其自然,言璟有時候很忙,時常不在家,有時候又很閑,帶着她走遍燕京城的每個角落。長姐招了個贅婿,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二哥已經是兩個孩兒的父親了。
景秀結婚初期得不到的答案,随着時間好像也能窺看一些端倪,例如言璟每次陪她出門必然遇見薛棠,言璟身上配戴的香囊裡有至人不孕的香料。不是純粹的工具,夾着一些押玩,的确是言璟能做出來的事情。
樹上的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最近遇見薛棠的時候,她陪着兩個孩子在酒樓用餐,她和言璟就在隔壁包間,沈亦清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全程都在哄孩子,對三歲的女兒有求必應,也從來不會缺席薛棠的每次活動。
景秀正在和眼前的一盤魚較勁,就被言璟拍了拍她肩膀,“隔壁是薛棠,她的女兒那麼喜歡你,你不去打聲招呼嗎?”
景秀看了他一眼笑道:“還早呢,等他們差不多吃完了我再去。”
景秀繼續吃飯,言璟也沒有繼續說話,隻是把魚刺都挑好放在她面前。
她沉默吃着,吃着就有點憋不住眼淚了,吃完了就到隔壁敲了敲門。
“請進。”沈亦清的聲音在門後響起,他的聲音如同他的人一樣。
“言夫人,你也在啊!”沈華年從桌子跳下來抱着景秀的雙腿,景秀蹲下摸摸她的頭,抱在懷裡。
“我和夫君在隔壁吃飯,剛才看似你們的身影,就過來打一聲招呼。”景秀解釋道。
“言夫人可是用餐了,小年正想着你呢,不知道小丫頭怎麼那麼喜歡你。”沈亦清笑道。
“我和夫人還沒有用餐,沈大人不介意一起吧。”
身後傳來言璟的低沉的聲音。景秀後背發涼,微微點了點頭。
後面就是賓主盡歡的吃席。小華年很可愛,抱着景秀不放手,非要她疊紙,沈大人看狀要苛斥她,但是似乎又舍不得,小華年對着父親做了個鬼臉。
如若她有孩子也舍不得打鬧吧,其實也不确定,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個好母親。
景秀在海棠樹上的秋千坐了一晚,她不知道言璟去哪裡了,從酒樓出來他說有事便分開了,景秀無數次計算着手裡的錢财,打算一走了之,她知道明天一早,言璟就會抱着自己,開始新一輪的恩愛,如此反複。
景秀其實是想要一個像小華年一樣的孩子,可是直到景秀去世,她都沒有實現願望。
燕京城的天氣越來越熱了,樹上的知了還是那是那麼鬧人,賈氏讓人送來冰鎮的荔枝和西瓜,大概是因為前些日子給言璟納了妾,感到有些内疚吧。
景秀二十七歲那年,那年言璟打發空有名分的妾氏,景秀二十九歲那年,懷上了第一個孩子,言璟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人的一生很長,景秀當了真。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季節,言璟在院前種了很多牡丹和藍雪花,花的旁邊是一片池塘,言璟晚上的時候總喜歡在那裡垂釣,撇開一切一講,但是看見他釣魚就是一種享受,這大概是景秀無數次愛上他的理由。
景秀生産的時候一大盆血水往外倒,産婆說胎盤打結了,出不來,言璟進産房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多少意識了,隻覺得這一生其實這樣也不錯,算是死在了他愛意最旺盛的那一年,畢竟他願意把香囊的藥去掉了,也承諾過一生,也能死在他懷裡,其實挺好的,隻是總要把孩兒帶來這個世上才安心。
景秀還是沒能走出那産房,那新生的小公子也在出生後不久夭折了。
言璟靜靜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臉上由紅轉白,看着她身體慢慢僵硬,她好像沒有知覺了,他其實是不愛她的,隻是她想要的東西有點少了,看着她牽線的功勞上,給她一點念想也不是不可以,而且偌大的定國将軍府也需要人來繼承。
新婚那夜的問題,他還沒有回答,其實告訴她也不是不可以,他是不想她嫁予旁人的,既然眼睛裡裝着他的人,怎麼能再看别人呢。
隻是可惜了,她有點脆弱了,沒能一直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