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接連紮了三日馬步,走路都岔着腿,不再視書如虎,對習武倒心生畏懼起來。胡疊難免發笑:“陛下既無八鬥之才,又無不渝之志,如此一來,能學得些什麼本事?”
他卻道:“朕坐在這位置上,戴的冠冕貴重勝過平生所見所有珍寶,本應覺得榮耀,可它如此沉重……朕身上架着那樣多的東西,沒有哪個是願朕好的……文武之類,更非朕能索求之物吧。”
胡疊一怔,片刻後拍了拍他肩頭:“少找幾句托詞,該練時臣會督促。”
她身上帶傷,家中幾人都安分着,以往的過節不少,不過能隐在溫言笑語下了。白日待在宮裡,小皇帝孤立無援,對能遇到的每個人——或許形容不妥——曲意逢迎。
胡疊能感覺到他郁郁不安,他憋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向她央求:“朕胞妹在宮外,諸愛卿從前總會帶她來相聚,她放心不下朕。胡疊姐姐,可否讓朕見她一面?”
她與他并不熟稔,不知他還有個妹妹,思量一番,卻道:“進宮許久,還記得外頭嗎?陛下心心念念,不如自行去拜見。”
小皇帝疑惑地與她交頭接耳。胡疊出宣平門時身邊帶上了個身形矮小的禁軍士兵,無人阻攔盤問,其人低着頭眼角餘光偷觑兩旁,臉上湧起興奮的紅暈。
胡疊道:“天黑前我會将你送回去,此行隻為你二人定心,莫向旁人說起,莫多生挂念。”
小皇帝連連點頭,她策馬到興王府不遠處暗巷,提起他領子從側邊無人看守處翻了進去,問他:“陛下妹妹住在哪個院子?”
他被拽着騰空落地,一時驚魂未定:“西、西南角!”
胡疊順着他指的方位運氣在房上行走,停到一扇梅花樣式的木窗跟前,他便縮着脖子竊賊似的伸手叩響來,待另一雙手推開了,才低聲喚道:“有儀!”
胡疊縱身躍到屋頂,聽得少女的清脆嗓音:“善言?你回來做什麼的?誰許你回來的?”
“我隻想看看你,月哥為我出這樣的事,我至今無從得知他半句消息,夜裡睡都睡不安穩……我總得看看你還在這兒好好的……”
“眼睛又紅了,快擦一擦,你記不記得我說你哭不得?他們看你如同看在牢籠裡待宰的羔羊,沒人會再為你擦眼淚了。”
二人沉默良久,胡疊出聲道:“就這幾句話?”
趙善言手裡握着妹妹的帕子,轉過了身:“隻求個心安,已經足夠。”
胡疊看見素色的衣衫從窗角露出些蹤迹,心中歎息,提起他來,又原路返回。
趙善言這一道卻喋喋不休地叙話兄妹情深:“我與妹妹的母親隻是無名無份的侍妾,母親誕下我們時傷了根子,王府的好東西也輪不到我們頭上。母親早早染病去了,隻有我們相須為命。”
“王妃心善,冬日裡炭火也是給了我們的,雖不足用……同妹妹一塊窩在炭盆旁,擠在一處,手捂着手,能算上我最懷念的時候了。”
“我總哭,摔了碰了哭,餓了冷了哭,妹妹與我不同。她比我好得多,受了委屈,跑到父王那兒,無論如何拼着受罰也要讨回來。王妃的孩子,千嬌萬寵長大的世子,也為着她挨了打。我若是能有妹妹的幾分骨氣,多好呢。”
胡疊明白他心中所想,頭聽到尾,不曾出聲。送他回宮,一來一往,又費許多時間,終于要回府,卻在半路讓人車駕橫在跟前,硬攔下來:“胡大人!”
胡疊眯着眼思索半晌,不知這一身華服的女子是何身份。她便道:“胡大人記不得我?不怪大人,我托瞿公子遞的信兒。家兄王伯魁,大人早先提攜過呢。”
她恍然大悟,想起這商戶家的主事之人當時送來箱金子,見她提着裙子下車,要走到自己身邊,立刻笑道:“王季英!我怎會忘了你呢?你家哥哥忠于職守,處事細針密縷,人呢,笃實好學,實在前途無量!”
王季英卻在她話語聲中緩緩擡起手臂掩了半張面孔:“多虧大人教導有方,大人這時閑着麼?我特地擺了酒……”她另一隻手挽住胡疊胳膊:“……備了厚禮,等着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