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内燈光昏昧,坐在中央的女人雙手交疊,姿态随意而放松,聽見自己的回答,她唇角微揚。
「那麼您需要什麼報酬呢?」
她淺笑問詢,聲音裡帶着深長意味,好像已經知曉了自己的回答。分明是和她别無二緻的面孔,無論是态度還是心理都比那個人要穩定坦誠,太宰對這個人卻無端升起幾分抵觸。
不,不僅僅是抵觸。
太宰提出了自己所需的報酬,并且提出了附加條件。
聽見附加條件後,幾乎瞬間,女人就露出幽微難明的神色,她攥玩兒着自己的發梢,顯然非常苦惱。
「雖說對她隐瞞你原本計劃簡直小事一樁,但您對我的試探意圖是不是有點太過明顯了呢?」
她歪頭,一聲清越的響指突然刺破死寂,主線榆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你在測試我對她的态度是否友善,我把自己的計劃與她本人的安危哪個置于首席。」
她低笑着開口,聲線像是裹挾着跨越無數維度的滄桑——沙啞與空靈詭異地交織。
「安啦。」
幽邃虛空突然裂開蛛網狀的晶藍縫隙,冷冽的光線傾瀉,裹挾着足以震顫時空的威壓漫過整個空間。
光芒漸漸斂去,一塊足有數人高的半透明面闆驟然浮現,懸浮在太宰身前。
其上流轉的字符與影像如同活物般躍動,仿佛蟄伏的兇獸。面闆上的情報一旦掌控,足以颠覆整個世界的格局。
這是誠意。
但太宰治不需要這種誠意。
他伸出手意圖滑過屏幕,然而指尖僅細微攪動空氣,屏上的頁面卻兀自翻頁——這面僅寥寥數語。
她并不完全信任這超越時代的技術,不想留下把柄。
刻意呈現出的弱點。
伴随細密的講解,女人将自己的計劃公開城布合盤托出。
太宰治一目十行閱讀,安靜聆聽,于此同時在腦内迅速進行分析構思,推理事件全貌。
視線停滞在面闆上的一行,眸光驟然暗沉,他用着堪稱陰郁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人。
「你在利用她的身體狀态。」
她對此并無表态,隻是慵懶随意翹着腿,目光越過狹長眼睫定上自己,莞爾。
「您對我還真是警惕,安心啦,如果她不願意的話我是不會強迫的。」
但你分明清楚她會同意。
森然的話語,然而那人八風不動,隻是穩穩點着頭肯定,足尖發力蹬地,滑椅航船,乘着她行駛一段距離。那種上位者的壓迫感驟然消散,太宰盯着她頸間的血紅圍巾,恍然覺着她搞不好會拿它做跳繩玩兒。
她就這樣自娛自樂玩椅子消磨時間須臾,表現着自己的無害,好像隻是個頑皮活潑的學生,然而那雙眼睛暗而泥濘,蛛網般黏住所注視到的一切,意圖叫獵物墜溺。
「是喔,不過我倒是有點意外您也會答應呢?」
太宰的唇角抿成直線。
女人将主線世界的情報和經曆整合攤開,太宰察覺到一個盲點:她的思維存在某種霧區,未知的影響因素在穩定其精神的同時也沒有提前讓她離開Mafia或者拿取到“書”,直至她獲得主線宰這根錨。
一切時機如精密儀盤内的齒輪環環相扣,無形的手在控盤。
而獲取“書”和這身份之後,港口黑手黨出身加上知悉真相,讓她對于世界冷眼相待,并不意圖肩負什麼責任。
卻又于某日轉變想法。
和他的沈庭榆不同,這個人的操盤控局能力直至局勢相對穩定讓她轉換心态後才體現。
且更宏大更極端。
幕後無形之手是誰,太宰治有了推測。
*《一千零一夜》中“漁夫和魔鬼”的故事。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有着這樣的結局?】
那是兩位哀怨癫狂,恨意嫉妒沸騰叫嚣到足以撕碎世界,卻又不約而同放棄宣洩的人。
【太宰治】預想殺死太宰治,【沈庭榆】意圖害死沈庭榆,然而暗含的殺機最終被他們修飾成淺顯直白粗魯到足以一眼勘破的陷阱。
他們終究選擇留下所有人皆赢的生機。
行差一步,滿盤皆輸。
那個世界究竟發什麼什麼會造成這種結局?
太宰治注視着楚門,發問:「‘人間失格’與“書”構築特異點會發生什麼。」
她一點不意外被問這個問題:「像是機器人被插入芯片塞爆程序,太宰治會自“書”接收不同世界線自己的記憶,大腦近乎超負荷,情感與認知都會混淆。與此同時對于世界的“實感”會越發薄弱,終日被真實與虛幻折磨。」
主線榆進行總結:
「換一個人可能就瘋了吧……」
似被糟糕的記憶折磨,太宰看見她皺起臉,以一種極端無奈苦澀的語氣補充:「原著裡,有個世界你也是首領,拿到“書”後你把所有能拉住自己的人全都推開,然後實施完計劃跳樓了。」
「不過現在不會了,在計劃成功“書”消失後,準備把他的所有行徑公之于衆讓他社死。中原中也不把他揍個在床上躺半個月都不叫七年搭檔。」
手指微蜷,太宰治啞然接受這真相。某人留下的書信裡的謊言被揭開,沈庭榆在别扭地保護他。
随後女人懶懶打個哈欠:「總之啊,“書”這東西即使你拿到了也别試圖構築什麼,不,最好壓根就别去碰。」
某種焦慮在心底滋生,沈庭榆的真實狀況他已清楚,雖然那個人在使用“書”後僅有浏覽過一部電影的體驗,但本就對世界沒實感的人加上“心種”的殘餘影響……
他蹙起眉,這個神情宣告着讓步。
見他這樣,主線榆露出溫和的微笑,宣告勝利般開口:
「好啦,我已然抵上自己的性命,把柄交付于你們,這樣安心滿意了嗎?」
「向你們保證——縱使失敗也會讓你們得償所願。」
辦公室内歸于甯靜,她是真的一點也不着急得到回答,畢竟找尋他們進行幫助隻是最優解而非唯一手段。
與那莫名未知的存在進行賭命,以此搏得一個所有人都獲得解脫的可能。
太宰望着她,莫名地,他回想起了沈庭榆站在高台上進行記者招待會的那天,百十架攝像機槍口般對準着那個人,鎂光燈頻閃之中,那個人癫狂笑着,身影被失真白色擦去。
沈庭榆若是站在對立面,必然是個極難對付的勁敵。
所幸,她并非敵手。
主線榆笑了,椅子撲朔朔滑開很遠,她站起身,平靜而溫和。
出于避嫌,他們都沒進行标準的合作握手。
「合作愉快。」
*
卧室内一片寂靜,太宰治閉上眼,讓思緒沉浸在腦内系統的球體。
雖然529号系統性格内斂沉默寡言還很怕他(他推測是【太宰治】的緣故),但太宰厭惡被時刻監視的感受,因此經常讓腦内這高維生物的“自我意識”沉眠,唯獨留下一些基礎功能。
難言的抽離感,先是不見五指的黑暗,随後幽藍的光掠過虹膜。
周遭的空間被近百平方的立方體框出,太宰治環視四周,方體外是無垠的宇宙。
深邃的墨色天幕下,無數星辰閃爍,似神明散落的碎鑽,有的明亮熾熱,巨型星系如同宇宙之海中的島嶼,在引力的潮汐中相互纏繞,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空間内氧氣、重力與地球表層無異,來自宇宙的有害射線被屏蔽,就連星體光度也被未知調節成肉眼可接受的程度。
立方體框架邊緣泛着淡淡的光暈,與外界深邃的宇宙形成鮮明對比,仿佛在這片虛無中開辟出了一個獨立的異次元。
人類本能會被美吸引震撼,太宰治注視着這近乎能夠把人靈魂都汲取的景緻,愣愣失神片刻。
“晚上好。”
這聲打斷他的思緒,太宰循着聲源鈍鈍望去。被黑籠罩的女人背手而立,皮靴抵在框架邊緣,身前的星體如此浩大,本該排山倒海般向她壓去,卻被她的氣勢鎮壓得淪為背景闆。
無數晶藍的屏障萦繞在她的周遭,女人回過頭,這動作攪動那些懸浮的事物,随後它們流星一樣墜散。
與他對視後,主線榆唇角帶笑:“我一般在這裡處理事情,是不是覺得還不錯?”
“畢竟我選了蠻久的。”
幾步拉近二者之間的距離,又在符合社交禮儀的地方停下,主線榆注視着那張褪去所有繃帶完全暴露在外的面孔笑笑:“啊,看來您心情不錯。”
語氣聽起來是在話述家常,然而太宰治看着這張熟悉得僅有瞳色不同的面孔良久,突然移開眼,垂眸望着足底的虛無:“我倒是有些意外隻有你出現在這裡呢,畢竟他知曉的話恐怕要進行好一番無理取鬧啊。”
全然沒在意他的态度,主線榆聳肩攤手:“不可愛嗎?我喜歡看他吃醋。”
還真是……如出一轍的惡劣。
太宰治微笑回應。
濃稠的黑暗如瀝青翻湧,透明屏障表面詭異地拱起褶皺。當那扇流淌着扭曲黑光的「門」緩緩自虛空中升起時,主線榆輕盈地屈膝行禮,頸間織物随着動作在空中劃過紅弧。
指尖翩跹翻飛,似振翅的燕掠過月華,最終定格成一個優雅的請姿,墨發垂落,主線榆對他露出微笑:“您準備好了?”
難言的,全然陌生的感受。一樣的面孔,縱使清楚不是同一人,但太宰治不可避免的幻視沈庭榆對他做出這種對待陌生人才會做的行徑。
這位「沈庭榆」,是真正的,将萬物看成劇本,漫步在雲端之上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在她眼裡大概都和石子投擲海浪無異,掀不起任何波瀾。
她在對他刻意展現自己冷漠陌生的一面,太宰治清楚,但……
如此……糟糕的既視感。
沒有多言,隻是邁步踏進那扇“門。”
太宰治想要弄清,沈庭榆究竟是如何讓“書”失去作用的。
*
鉛灰色的天空,烏雲滾滾籠罩大地。
泰晤士河畔的舊碼頭區,矗立着座哥特式穹頂建築。
鉛灰色外牆爬滿銅制符文管道,霧氣纏繞的尖塔頂端懸浮着棱鏡陣列。
這裡是倫敦異能管理局「鐘塔侍從」第七試驗區。
建築頂端的平台中央交錯縱橫着金屬支架,其上鑲嵌各式寫有奇妙古文的羊皮紙,古文表面流轉着淡紫色的禁制光暈。
金屬支架向天空蔓延,于尖端并攏做出籠狀,中央垂落着一部神秘的、宛如老式放映機一樣的能量錨定裝置。
地面鑲嵌着密文石闆,凸起的古*凱爾特結符文與電路紋路交織,形成同心圓狀的緩沖結界。
場地四角伫立着結合蒸汽朋克與未來風格結合的能量檢測調控塔,黃銅齒輪與發光的玻璃容器交替運轉。
塔周圍站滿了身穿可以吸收異能沖擊材料的人員,他們屏息斂聲,看着自半空中浮現出來的人。
立于天際的太宰治一眼認出了那道身影。
那是沈庭榆。
風擦開她的發絲,此刻她好像輕松得不行,嘴裡甚至還在哼着輕快的樂曲,握着空白封面筆記本的手垂落在身側,然而磅礴的威壓自她周遭蔓延,就連肆虐的狂風都在其氣勢下凝滞。
“準備好了?”
她很随意地問向一名侍從,對方慌忙點頭,于是沒有任何猶豫,沈庭榆走向金屬牢籠的正底下。
「容納着所有異能的黑河,是我們的本身。」
晶藍屏障乘住二人,和身為意識體的太宰治不同,擁有實體的主線榆俯視着下方的境況,溫和進行講解。
「擁有如此多異能球乃至特異點的我們,說是一個異能世界的濃縮也不為過,也因此,隻要結合好“書”,做到改變世界或者世界本源并不是難事。」
禁制解除,羊皮紙上的古文激發啟動,刺耳的警報聲撕裂空氣,地面的密文陣驟然迸發刺目的幽藍光芒。
如花朵綻放,棱鏡陣列驟然散開,原本隐形的屏障如被喚醒的巨獸,從虛空中浮現出半透明的輪廓,泛着水波般的漣漪。
能量波動如風暴過境,帶起漫天逐漸聚集的水汽,金屬調控塔被無形的力量震得嗡嗡作響。
随着轟鳴聲,屏障呈尖盾狀急速升起,邊緣處纏繞着噼啪作響的電弧。
地面上的沈庭榆仰着頭,怔愣地望着這般大場面,良久“哇”了一聲,發出感慨。
整片區域被籠罩在流動的光幕之下,淡藍色的能量流在屏障表面奔湧,形成複雜的幾何圖案,強烈的能量輻射使得周圍的溫度驟降,呼出的白霧在冷空氣中凝結,給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更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縱使已然知曉結局可……
喉結微微滾動着咽下幹澀,睫毛控制不住地輕顫,太宰治死死注視着金屬籠底的人。
「埃及金字塔、百慕大三角、昆侖山脈……在世界各地,散落着不同類型的特異點,然而祂們都被“拷貝”在我們的河水之中。」
「換言之,隻要祂們和異能球突破束縛成為可利用的“激發态”,那麼沈庭榆自己就可以組構成特異點集束器,足以扭轉世界的因果扣合,這時候隻要在“書”上寫下字樣,那麼——」
「恭喜衆生脫離紙張,獲得解脫。」
而這樣做之後,沈庭榆需要竭盡全力用自己的人格穩定黑河形态,否則失去人格束縛的她将會釋放出所有存在的特異點與能量——屆時世界與毀滅無異。
可如果僅是如此,沈庭榆的身體非但不應該不穩定到那種地步……
窺伺命運的眼、“書”、書頁、特意門碎片。
呼吸散在風裡,這一刻,組構出事情全貌太宰治覺得這件事荒誕到有些好笑。
兩人位置驟然轉移,太宰看見她輕笑着圍着沈庭榆轉了一圈,随後擡手把玩對方的頭發。
結果沈庭榆猛地往他們的方向望去,太宰治與她隔着虛實對視,他看見沈庭榆有些茫然蹙眉,随後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