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熟悉的夢魇。
天地混成一灘血紅,伥鬼涉水而來,囚鈴锒铛,空洞的眼裡鬼火閃動,嘴唇開合,吐出艱澀的呓語。
有呼喚聲從遠處傳來。
她強迫自己從腳下移開眼,去聽那聲音。
“……姐姐!”
殘陽在這一聲中猝然坍塌,萬千碎片将她裹挾,齊齊跌入漆黑的漩渦——
她下意識擡頭,撞上眼前人的下颌。
他吃痛,張嘴說了什麼,但與殘留的呓語混在一起,鑽進耳裡,一團濕熱的潮氣。
……怎麼是你。阿也大口喘息。
“華烨!”華谏的聲音聽起來陌生又熟悉,“你還好嗎?”
“我沒事。”眼前殘影散去,阿也看清他的模樣,“你怎麼……”
青衣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形狀,偏偏腰側赫然一個腳印,極其顯眼。
“别看了,有什麼好看的?”華谏揉了揉腰腹,小聲抱怨,“下手可真夠重的。”
氣息擦過鼻尖,淺淡的草木香。
阿也不着痕迹地拉開距離,環顧四周,洞穴昏暗,忽有水滴落,打在發頂,啪嗒一聲。她瞬間清醒,“這裡是極境?”
華谏擰出衣角的泥水,悶悶道:“這裡是鸠盤荼的老巢。”
“你也被抓住了?”阿也疑惑,那一腳可是用盡了她全身力氣。
華谏抿唇,好一會兒才悻悻開口,“幸虧鸠盤荼正在結繭,不然你死定了。”
等等。她靈光一閃,該不會是他為了救華烨勇闖老巢吧?真是感人的兄妹情——
但他怎麼知道華烨的位置?
阿也記起黑水裡如影随形的綠光遊魚,眉頭一皺,“你在我身上種了捕形印?”
“捕形印?……沒有!”華谏偏過頭,“此地不宜久留,等出去後再說。”
阿也避開他伸來的手,強撐石壁起身。
“往這邊走。”華谏讪讪收回手,領先她半步帶路,時不時回頭看看,确定她還在,“右拐。”
腳步聲一前一後地錯開。
華谏何時種的印?阿也仔細回想。
除去必要的活動,平日裡别說肢體接觸,連見面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他不可能有機會……
那就是在更早之前?阿也驟然沉眸,倘若在她醒來之前就已種印,那豈不是這三年的行蹤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手不動聲色地貼上腿側,隔着袖袍扣住堅硬。
華谏對暗藏的危機一無所知,扭頭道:“出口在這。”
走出洞口,耳目一新。太陽挂在天際,光暈柔和,像一枚溫吞的水煮蛋。古木參天,綠蔭因浸着潮濕的水汽,略顯陰冷。
風捎來清脆的鳥鳴,樹葉沙沙作響,更顯幽靜。
華谏轉身與她對視,阿也不甘示弱地回看。
“你怎麼知道出口在下面?”
“你什麼時候給我種的印?”
兩人異口同聲,大眼瞪小眼。
“你先說!”
“你先說!”
又是同時,二人互瞪一眼,雙雙扭頭,憋着一股勁,賭誰先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華谏主動認輸。他嘟囔一句:“好男不與女鬥。”開口承認了事實:“很久之前種的。”
“有多久?”阿也不依不饒。
華谏本想蒙混過關,被她牢牢盯住,隻得如實道來:“在你醒來前不久。”他強調道:“是擔心你出意外才種的。”
“有勞費心,不過現在可以解了。”阿也揚起下巴。
“你以為我不想解?要不是你掉進水裡,我都忘了還有這麼個印。”華谏冷笑。
“這不是還記得麼?”阿也回嗆。
沒想到實力不怎麼樣,力氣倒大得很。兀地想起那一腳,腰腹又開始隐隐作痛。算了,好男不與女鬥,他緩和語氣,“你沒發現麼?我們與淩栾她們斷開鍊接了。”
阿也聞言一試,果然,識海中的傳音鍊接似乎受到幹擾,團成死結,無法調動元力。
冰柱通向天幕,但湖底才是極境真正的入口。阿也理清思路,“所以……甚至不知師姐她們有沒有進來?”
華谏輕哼一聲,“還算有腦子。”
這下麻煩了。傳音失效,而知曉元脈位置的人不知所蹤。阿也瞥了眼華谏,早知道有捕形印,就該和淩栾或雲歡一隊,而不是跟這個愣頭青在這面面相觑。
偏偏這愣頭青還沒眼力見,湊上來問,“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麼知道出口在湖底?”
“那是極境的入口,不是出口。”阿也不耐煩道,話一出口,立刻反應過來。
壞了,華烨的态度不會如此惡劣。她連忙補救,“是席師兄告訴我的。極境以天為地,以地為天,所以湖底才是真正的入口。”
華谏一愣,又笑出聲來,好似扳回一城,“你說誰?席子瑞?你說他連夜從句章趕回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些?”
“連夜趕回來?”阿也一怔。
“不然呢?”華谏挖苦道,“他連測賦儀式的召集信都沒回,還告訴你這些?你不會是在做夢吧?”
阿也沉默,她自認為和席子瑞不過點頭之交,因此總覺得這熱切之中,還有别的東西。
她慢慢道,“或許是為了淩師姐吧。”
聽到淩栾二字,華谏瞬間啞火,片刻後開口:“得先找到她們。别看我,我隻說這裡有禁制,解不了印,沒說不能找人。”
阿也深吸一口氣,強忍給他兩拳的沖動。
華谏見此面露快色,利落地擡起五指,念出咒語,綠光從四面飄來,如螢蟲聚集。
阿也第一次看見他的顯化命格。
點點綠光中,他托起一株幼樹的虛影,晶瑩剔透,色如翡翠。彼一出現,周圍古樹似乎都重獲新生,抽枝散葉,煥發出盎然生機。
牽引天地精華……啧,這天賦。阿也眯起眼,隐約覺得在哪見過這株幼樹,又不免奇怪,華重樓屬雷命格,華谏怎麼會是精純木命格?
難道與母親有關?阿也心念一動,或許華烨的命格同樣屬木,就是不知有沒有能見到她命格顯化的那一天。
“木譯。”華谏輕輕吐出兩字,撫過幼樹,播撒出無數光點,落在枝頭及地上的茸茸苔藓間。
“跟着我。”華谏輕聲道。
他的瞳仁被綠色浸透了,泛起潋滟水光,配上微紅的唇瓣、濕淋淋的長發與貼身的青袍,顯出一種獨特的吸引力——
仿佛嫩芽沾露,在清風明月裡搖曳生姿,讓人忍不住想要……摧折。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阿也用力揉了揉臉,撇去雜念,跟上華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