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路分割地下的海,像是被洪水沖刷過的田壟,隻剩殘骸,而天上的湖平滑如鏡,映出完滿的月影。
“咳咳——”輕微的響動打破寂靜,有人翻身坐起。
一陣急促的重咳。那人噴出一口黑煙,用手扇盡了,嘀咕一句,“真夠勁的。”嗓子叫煙熏啞了,聲音在空曠裡四面回蕩,飄忽如鬼魅。
那人起身,随意擡指。
一瞬間,萎縮的肉山之中,紅光大盛,猶如一輪絢爛朝陽,綻放出比晚霞濃烈千百倍的顔色。
虛無的火焰順着蛛網般的裂縫侵蝕每個角落,無聲地燃燒起來。蟲巢開始分離崩析,灰燼紛紛揚揚,仿佛一場遮天蔽日、永遠也下不完的雪。
那人哼起小謠,穿過這場漫長的雪,走進更深處的黑暗。海上白塵被碾得沙沙作響,而湖面阒其無人,沒有倒影。
“咔。”晶柱在消減的火焰中墜落,濺出一地晶瑩。
粘稠的黑液爬出禁锢,鑽進黃澄澄的圓月之中,化作一隻眼睛,滴溜一轉後,不甘心地散去。
“師姐?師姐!”
眼前人影逐漸清晰。淩栾吞咽一口涎液,緩解喉頭幹癢,啞聲道:“雲歡?”
“是我!師姐你怎麼樣?”雲歡熱淚盈眶。
“還好。”淩栾下意識一動,額頭撞上硬物,擡眼看去,失聲道,“甘棠師姐?”
環在肩頭的手收緊了,以示回應。
四周昏暗,淩栾定睛細看。甘棠正抱着自己在地道中急馳,兩側牆壁迅速後退,看不清其上的字畫,唯有帶着黴味的風刮得臉頰生疼。
她看向緊緊跟在甘棠身後的雲歡,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逃出來之後,發現原來的入口不見了!那些黴迹,那些黴迹原來都是蟲子!一路追着我們跑!”雲歡邊跑邊解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理清整個過程,淩栾皺眉,追問道:“怎麼逃出來的?”
“是……”雲歡靈機一動,“是甘棠師姐救我們出來的!”
淩栾不确定道:“真的?”要知道“席子瑞”隻用一招就讓自己失去了戰力,而此前,師姐的實力僅高她一線。
雲歡咬咬牙,勢必替好友瞞到底:“是真的!”
或許是師姐有了新的境遇。淩栾安慰自己,壓下心頭不安,調動元力彙入丹田,激起針紮般的刺痛。
這感覺太過熟悉,像是揭開華谏封印之時遭遇的痛楚。她習慣性地咬牙忍住,繼續深入。赤練不安地顫動起來,被雲歡一把抓住,“别動!師姐你的臉色好差!”
“我……”淩栾扯了扯赤練,沒扯動,對上雲歡眼裡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自己,黑氣萦繞在眉間,仿佛沉沉死氣。
“師姐,收好赤練。”雲歡吸了吸鼻子,改用赤練纏住淩栾雙手,打上牢固的死結。
淩栾見她放慢腳步,于是盤旋的赤練一點點繃直,即将斷裂,她睜大眼,“你……”
雲歡忽然站定,目送二人距離逐漸拉遠,笑着朝她擺了擺手。
“雲歡!甘棠師姐!”
淩栾掙不開手腕上的結,急得用牙去咬,赤練瑟縮一下,仍舊不肯松開,而甘棠腳步不停,轉身拐入死角。
“赤練,”雲歡喃喃道,又放聲叫喊,“赤練!”
赤練順從她的呼喚,解開死結,靈活地溜進主人的指縫,死死纏繞,仿佛握着另一隻手。
“不要!”淩栾用力伸出手,被拐角的牆壁攔截,唯有聲音從不可見處傳來,堅定如磐石。
“往前走!”
那一聲花光了積攢的所有勇氣,雲歡孤零零地站在地道裡,想象着自己被大團青紫淹沒的樣子,耳畔沙沙聲反複回蕩,幽幽追近。
她其實很害怕,控制不住地發抖。
雲歡不怕死,但從小到大,師祖保護她,師姐們溺愛她,師妹們寵着她,從來沒經曆過風吹雨打,因此從來沒想過,會像今天這樣獨自面對自己的死亡——才發現她做不到坦然。
但一想到小烨為了她們留在石廳裡搏鬥,甘棠師姐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淩師姐也曾守在陰山據點好幾年,還有……
雲歡閉上眼,握住頸間的項鍊,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沒關系,她對自己說,師祖在天有靈,看見了,一定會很欣慰的。
抹過指上烏金的尾戒,雲歡抓住那條七尺軟鞭,猛地睜開眼,重回往日的嚣張氣焰,“來啊!”
元力如狂風席卷叢林,罡風四射,仿佛砍瓜切菜,将撲來的青紫割得細碎。膿液濺上五彩斑斓衣,不等暈開,又疊上新的,斑駁一片白,又慢慢變黃。
雲歡緊咬牙關,将長鞭舞出道道虛影,仿佛密不透風的壁壘,但對面攻勢不減,青紫似乎無窮無盡的浪潮,勢必将她吞噬。
随着時間逐漸拉長,她被逼得一步步後退,直到拐角。
不能再退了!雲歡狠下心,大不了同歸于盡!
收起長鞭,雲歡雙臂大展,雙手捏訣,托起兩團綠光,合二為一,青蘭緩緩綻放,爆發出澎湃的元力。
吟唱聲起,她高舉那朵青蘭,綠環擴散,彩衣爆發出絢麗光芒,實力逐步攀升。
青蘭有所感知,飛速旋轉起來,從面盆大收縮到半拳大,顔色跟着一點點凝實,青翠欲滴,積蓄着力量,等待爆發的時刻。
“給我……”雲歡臉色漲紅,往後揚手,正要抛出這招殺器。突然,頸間一燙,她低下頭,一點紅光亮起。
不等回神,察覺手上一空。雲歡驚呼出聲,卻見那朵青蘭輕飄飄地墜落,浮在面前,輕靈地打開花瓣,一片又一片,灑下綠光點點。
霎那間,無色的火焰沐浴光點而起,攀上三面牆壁,灼燒整片像用青線與紫線編織而成的蟲毯。
爆裂如鞭炮的聲響裡,火星四濺,餘燼被灼燒得發紅,在空中上下翩跹,如飛舞的紅蝶。
雲歡怔怔看着火光潇灑離去,就像一陣風席卷霧氣,忽地聽見腳步聲。
“是誰……呃!”
一口氣被扼在喉中,雲歡瞪大了眼,用盡全力去拉扯頸間那隻手,卻移不動分毫。
這……這是……雲歡費力地偏過臉,看見來人肩頭萎靡的赤練,頓時雙眼一紅,去推搡、去踹眼前這人,而眼前人不為所動。
指節一寸寸收緊了。
“嗬……”雲歡張大嘴,胸膛拼命起伏,卻徒有聲音和動作,吸不進任何氣,眼前蒙上一片陰影,逐漸發紅。瀕死之際,感官忽而敏銳起來。她聞到濃郁的杏仁味和其中似有若無的淡香,很熟悉。
意識漸漸空白,雲歡掙紮的手腳抽搐着,疲軟下去。
忽然,那隻手松了些許,空氣一窩蜂湧入胸膛,逼得雲歡劇烈地咳嗽起來,努力找回一點神智。
“……”
字句從耳旁飄過,這聲音好像在哪聽過。
一瞬間的恍惚,頸上一痛。雲歡低頭,項鍊不知何時掉了出來,被那隻手握住。她慌亂道,“等,等一下……你剛才說什麼?”
“你是誰?”那人拽住項鍊,聲冷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