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芪與你娘,是生死相交的摯友。”石磊一頓,“她曾說過,你與你娘長得很像,所以她無法面對你,故托付我來培養你。”
因此哪怕在華宗再飛揚跋扈,背後都會有芳芪替你收拾爛攤子。石磊注視着面前自己一手培養長大的孩子,不忍心再說下去。
濕意淌過面頰,淩栾忽然記起在鏡湖闖陣前,芳芪那個意味不明的眼神。那時她以為是對華宗弟子的擔憂,而現在她終于懂得那眼神的含義。
“所以當年……”淩栾慘笑道,“我娘是跟着她進了陰山?”
片刻後,石磊沉聲道,“芳芪一直想為你娘報仇。”
“那是我的事!”淩栾用傷痕累累的手背擦去眼淚,惡狠狠道,“我不許任何人插手!”元力激蕩而出。
“淩栾!”華谏及時出手,命格顯化,樹影亮起,枝葉相互纏繞,結成碧綠色的天羅地網。
“走開!”淩栾朝石磊和華谏各打出一掌,趁二人閃避,赤練迅速繞過羅網,直奔那光而去。
“淩栾!”華谏欲追,被石磊攔下,“你快帶着弟子們離開這裡!”
“那淩栾呢?”華谏急道,“不能丢下她!”
“淩栾交給我。”石磊正色道,“我不會丢下她的,我是她師父。”
“……好!”華谏深深望了一眼淩栾離去的方向,轉身離去,彙入隊伍之中,替弟子們開路。
被一隊膽刺包圍,赤金之光倏然綻放,削去集結的尖刺,正要破開缺口,忽然停下。漫天飛揚的碎屑裡,芳芪回首,“是你?”
“你……的眼……”淩栾震撼到無以複加。
那雙眼眸徹底變為渾濁的紅色,一如之前見過千百次的,分明是混元獸才會出現的征兆。
“吓到了?”芳芪笑了笑,“那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赤練纏上芳芪手腕,淩栾攥緊另一端,聲硬如鐵,“我來陰山,就是為了替我娘報仇!”
“胡鬧!”石磊追了上來。眨眼間,重錘落地,虎虎生風,将膽刺一個個砸成一灘肉泥。
芳芪淡淡道,“石磊,帶淩栾回去。”
“那你呢?”石磊問。
“我活不久了。”芳芪緩緩道。她撩開額發,清晰地展示那對收窄成一線的漆黑瞳孔——她正在超脫人的範疇。
“你被侵蝕了?”石磊失聲,“什麼時候……”
“很久之前了。”芳芪笑道,“多虧了那些血,我才能苟活至今。”她擡手,自海中抽出一股潔淨的水流,化解赤練的攻擊,将淩栾包圍,結成水繭。
但在水膜徹底合上前,淩栾松開手,赤練彈射而出,纏在芳芪腰間。隔着一層水壁,她死死盯着芳芪。
“好了,别哭了。”芳芪無奈一笑,内壁水膜波動起來,化出一隻流動的手,輕輕拭去淩栾臉上的淚水。她退後一步,示意道:“石磊。”
“記得好好修煉。”石磊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揮起重錘,棕黃色的元力傾洩而出,保護那顆水繭在沖勢之下安然無恙地飛向遠方。
風聲尖銳如嘯,二人化作小點,終不可見。那隻水化作的手慢慢消散,再也握不住,淩栾低低怮哭起來,“娘……芳長老……”
眼淚滾過臉頰,一顆顆飛揚起來,融入水球之中,仿佛回歸溫暖的母體。
獸群如浪潮般再度合攏了,圍得水洩不通。
“你還不走?”芳芪問。
石磊拍了拍肚腩,笑笑,“我走不動咯,不如留下來替你護法。”
芳芪笑笑,不再多話。她高聲吟唱起默念多時的咒語,海水倒灌,彙聚成漩渦,沖天而起,水柱扭曲變形,搭成螺旋的台階。
她拾級而上,站在最後的頂端,打量供台上塵封已久的兵器——
那是一人高的弓矢。
通體透明,淨如琉璃,卻遍生寒氣,仿佛由千萬年不化的堅冰制成,美中不足的是弓身遍布裂痕,仿佛一觸即碎。
腰間一松,一縷紅遊移出來,纏上弓身。
芳芪一一拂過那些被補足的缺漏,指腹下柔軟的觸感在寒氣中逐漸僵硬,讓她想起舊友在自己懷中逝去的場景。
“好孩子。”芳芪輕聲說。
“嘩啦——”
水階飛散,在滔天寒氣中凝成千萬根箭矢。甲胄微微亮起,金光脫體而出,盡數融入箭中,箭镞泛起明月的色澤。
“來啊!”
石磊在獸群中奔襲,吸引所有注意。他咆哮出聲,盡情揮灑元力,岸邊海沙凝聚成牆,阻擋妄圖逃跑的混元獸。
“怎麼回事.....”他蓦地一怔。
一道水流劈開了他自己鑄造的高牆,打通向外的道路後,趁人不備,立刻将人包住。
石磊回過神來,狠狠拍打水球,“芳芪!”見嘗試無果,他開始掄錘,試圖破開水球,“要走一起走!”
“照顧好淩栾。”芳芪低頭,報以笑容。
内壁激射出數道水流,将石磊牢牢禁锢。水球緩緩滾動起來,越來越快,翻山越嶺,追尋淩栾的方向而去。
目送石磊遠去,芳芪張開雙臂,如同飛蛾撲火,落入供台之中,化作一道極細的彩虹,聯結弓矢的上下弓槽。
“铮——”
仿佛在宴會上撥動的第一根琴弦,彼時,萬籁俱寂。
而此時,萬箭齊發,哀嚎聲久久回蕩在天地間。
虛幻的人影坐在供台之上,注視碎冰漫天飛舞,折射出無數短暫的世界。蠕動的獸骸,折斷的刀劍,天邊高懸的紅月。
于是又回到當年,蛟龍破雲而出,那人一把推開自己,背影決絕。
記憶裡,那輪紅月蛻變為溫暖的金黃色。芳芪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眼前正有飄渺人影向她走來,似乎又邀她回到舉杯對飲,縱聲歌唱的歲月。
于是她盡情展開雙臂,投入那人懷抱。
“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