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破了。
長天仿佛一張柔軟的棉布,被利器劃開交錯的口子,粘稠的、漆黑的液體從中流淌下來,彙入這世間,騰起茫茫黑氣,遮天蔽日。
冰蛇鑽出海面,相互糾纏,仿佛攀樹的藤蔓,逆流而上,汲取黑液裡的養分,盡情開枝散葉,爬入天幕之中,将裂縫撐得更開。
黑液傾瀉如注,仿佛漆黑的瀑布。
蔓延開來的腐臭味中,一道支流洗過插在崖底的骨刃,仿佛一隻大手将其細細拆解,重新組為骸骨,黑氣浸入骨髓,連骨質也泛起烏色。
趁着間隙,阿也避開巡邏的弟子,将席子瑞帶回結界後,重回山崖之巅,眺望四面八方降下的黑液,如一根根高聳的立柱,構成囚籠,将整個穆州關入其中,牢不可破。
“怎麼回事?公子閑不是……”阿也轉向識海深處,身形縮至原來一半大小的黑焰,不由一頓,“你……”
“那不過是個分身。”黑焰冷笑,聲音卻虛弱至極。與虛影糾纏幾乎耗盡它的全部,火焰猶如一縷飄渺輕煙,将要散盡。
如果不是她走神,黑焰也不會被虛影拽出識海,阿也愧疚道,“對不起……”
“省省吧。”黑焰話鋒一轉,低低笑了起來,“穆州,要亡了。”
仿佛印證它的話語,骸骨振翅起飛,向大地噴出幽藍的氣息,所過之處,草木霜凍,流落在結界之外的修士躲避不及,被凍結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冰刺貫穿胸腔,血淋淋地展示自己的内髒。
“你剛剛不是這樣說的。”心陡然下沉,阿也艱難開口,“你說……”
“是。我說殺了席子瑞,就幫你。”黑焰坦然道,“可我隻能救你。”
“但你要的不隻是這些,對吧?”
那些慘叫在耳邊回響,久久不散。
“那你要什麼?”阿也低聲道,“除了華烨殘魂,我都可以給你。”
“可你還有什麼呢?”黑焰問。
又是這種悲憫的語氣,仿佛早已看透結局。阿也五指緊握成拳,掐進肉中,“我……”
地位、身份……遠到華宗側峰的那座小樓,一枯一繁榮的也桃,近到這一身蔽體的衣衫,就連手中的袖劍,都是華烨的——她其實什麼也沒有。
不過以一人殘魂換取天下安甯,聽起來真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了。
可是……阿也松開手,流淌的火焰撫平了掌心的掐痕,在指尖萦繞,織成一張鏡面。從中,她與華烨對視,那張面容尚未長開,是連累累傷痕也無法遮掩的稚嫩。
可是她借用這副身體生活了三年,受過風霜雨雪,經曆過春夏秋冬,卻要親手将人送上絕路——
不甘心。
哪怕公子閑戳破虛僞表象,告訴她華重樓将自己送往陰山是早有預謀,她依舊不甘心。
才十六歲啊……華烨本該有大好人生。
下雨了,顆顆水珠打在眉間、鼻尖,順流而下,劃過颌角,滴滴答答。
山崖之下,鏡湖邊又升起火把,在霧氣裡影影綽綽,像是又回到那一夜,什麼都沒發生,她坐在小樓的門檻上,目視主峰的火光在雨中搖曳。
“走吧。”黑焰忽然說。
去哪兒?阿也想,身體卻先一步動了起來,邁出僵硬的步伐,遠離人群的喧嚣,向着叢林深處行進。
雨絲拖曳出透明的長尾,将外界的聲響拉得纖細,被風一吹,就斷開來,就像她與這世間的聯系一般脆弱。
這數十天内跌宕起伏的遭遇遠比在華宗的三年苦修更令人難忘,但實在太過短暫,形同朝露,好像隻是逢場作戲,等下了台,又回歸真面。
阿也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天地間,仿佛一縷遊魂,越過丘陵,鑽過地穴,再度回到林中,穿過慘烈的戰場,就在繞過斷裂的山石時,陡然僵住。
少女安靜地躺在草堆裡,無神的雙眼倒映出昏暗天色,衣衫被血浸透,在寒意中僵硬,發髻披散一地,落滿霜雪。
“師姐!”飄遠的思緒中,忽然有聲音追了上來,“我叫桃夭,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那個桃夭,也是要打得混元獸逃之夭夭的桃夭!”
記憶裡的音容笑貌撲面而來,恍如昨日。
阿也猛地後退幾步,被樹根絆倒。她掙紮着起身,伸出手,終于尋到實處,勉強維持住站立,才敢擡起眼,正視這殘破的景象。
不遠處,混元貙被一钺釘在樹幹上,手腳斷了一半,而眼眶被另一钺捅了個對穿,腦漿四處噴濺,在樹身凝結成塊,像團曬幹的青蟲。
而三尺長的尖牙就那樣插進少女胸口,雪蓋住額頭,略略凹陷,但遮不住一道從眼窩貫穿鼻梁的猙獰爪痕,身下盛開大片的血迹,像朵張牙舞爪的花。
視線落在她腰間懸挂的斷線上,阿也如夢初醒,艱難上前,用力拔開尖牙,摘下自己腰間紅底白字的香囊,續在那線之上,然後俯下身,抱緊她,抱緊她小小的、原本還可以再長大的身體。
“桃夭……”阿也喃喃自語,忽然覺得好累,腳步沉重,似有千斤,怎麼也擡不起來,卻不知能對誰說,于是茫然地開口,“我,走不動了。”
此時此刻,天地寂寂,唯有黑焰回答她,“那就留下來。”
像是找回了主心骨,阿也抱起桃夭,就近安置在樹下,細細擦淨了臉上的血污,解下外袍裹好,再緊挨着人坐下,仿佛隻是躲避一場雨,等待雨過天晴。
周圍悄然無聲,唯有雨聲淅瀝。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似乎傳來混元獸的咆哮,而耳畔,黑焰忽然發問,“你為什麼要複活華烨?”
“把身體還給她。”阿也下意識回答。
“那你呢?再找個身體?你應該知道吧,隻有活人的肉身才能承載魂魄。換句話說,你得再找個将死之人附身,那又與華烨有何區别?”
阿也沒有說話。
“還是說……”黑焰慢慢道,“你其實是在尋死?”
阿也抱膝而坐,點點頭。
原以為黑焰會追問或發怒,但沒想到它換了個問題:“為什麼要救卓清歌?”
“我花完了華烨的錢。”阿也一頓,“救卓清歌的酬金很高。”
“所以馭菱她們是順便救下的?你知道她們出身窮苦,給不了你任何報酬吧?”
阿也的聲音低下去,“是。”
“那為什麼要救雲歡?”黑焰又換了個問題,似乎并不在意答案。
阿也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出聲,“你說你怕她身上的東西。”
“你想殺了我?”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