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慶二十一年,上元燈會。
平京城今日免了宵禁,自戌時起,街道上人逐漸多起來。
最熱鬧的當屬北街的“水玉樓”。
大酒樓今日徹底矮下身段,掌櫃早早便領人在門口搭台子唱小調——先是唱一段“小娘子夜半敲開白面書生門”,然後又唱起“俊俏員外郎喬裝夜會小寡婦”,緊接着還有“邪修狐妖勾搭良家少婦反被收做男寵日夜辛苦逃脫不得”……
管他荒腔走闆荒不荒唐,一炷香不到,大門口裡三層外三層,嘻嘻哈哈全是來瞧熱鬧的。
掌櫃趁機敲鑼打鼓告知今日店内活動,當說到“便是光坐着吃不要錢的茶點就能看花魁獻舞”時,人群更是瞬間沸騰!
亥時初,花魁獻舞,沸反盈天。
舞至高潮,忽地不知從哪傳出一陣破了音的嚎叫,尖刀般猝然斬斷所有樂聲,花魁于半空摔落倒地,半晌未起。
喧鬧逐漸平靜下來,在場者皆不知所謂的面面相觑。
一息過後,那聲音再次清晰傳來:“殺、殺人啦——”
小孩子不經吓,跟着喊聲大哭起來,杯盤落地的碎裂聲漸次響起,反應過來的人立時你推我搡向外奔,更有人邊跑邊将各桌吃食兜進自己囊中,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呼喝——
“死人啦!水玉樓裡殺人啦!”
“大家快跑啊,再不跑就來不及啦!”
“……”
混水摸魚的躲在烏泱泱的人群中,一錯眼珠就無影無蹤,掌櫃顧不上這頭,隻好留下幾個店小二在下面維持秩序,自己則跟着後院跑來的打手們一同跑上二樓。
遠遠便瞧見三張白布,不知從哪匆匆扯下來,隻堪堪遮住上半身,下半身衣着不菲,怎麼瞧都不似是普通人家的。
宋掌櫃心頭劇跳。
“宋掌櫃!”賬房先生離得最近,已經提前了解情況,此刻見掌櫃過來,忙将地方讓開,見他想伸手去掀白布,賬房忽然擡手隔了一下,“掌櫃且慢。”
宋掌櫃不明所以。
“這三位死相可怖,你若要看,可得做好準備。”
宋掌櫃狐疑,思量一番,決定暫掀一角,然而隻這一角便讓他再沒念頭看下去。
死相豈止可怖,簡直是匪夷所思。
三人死前不知遭遇了什麼,“如此我就不看了,你簡單說說便可。”
賬房于是比劃道:“頭腫得比原來大了幾圈,臉好似漿了幾層面糊,上頭的皮肉整個糾在一起,就像是……”
“行行行,往下不必再說,”宋掌櫃眉頭越皺越深,不耐道,“可知死的是何人?”
賬房點頭,“小六子昨日當值,方才說昨日一早有人以祝家的名頭訂了這間房,我想着,在這能稱得上祝家的,應就是祝家嫡系一脈了。”
宋掌櫃的思緒仍停在幾人的死相上,賬房後面一句接一句聽得他甚是麻木,隻恍惚聽見後頭幾個字,遲疑道:“祝家嫡系?可是祝大學士的……”
賬房點頭,“據說祝大學士緻仕回鄉,沒兩年就病逝,自此祝家便沒落,隻嫡系這一支尚算體面——對方有心炫耀,便多說了幾句,其孫女三年前嫁進平京,這回應是婚後頭一次見娘家人。至于是嫁到了誰家……”
平京城那麼大,祝家後來又那麼不起眼,若非有心,誰能天天盯着這些雞毛蒜皮呢?
“對方故弄玄虛,并未明說。”
掌櫃從千絲萬縷中理出一點線頭,先皇在世時,這位祝大學士就是個兩袖清風的閑官,人也古闆,雖常伴君身側,卻并未聽說在朝中有過結黨營私之事,所以先皇一去,新皇登基,四面不靠的他便一紙奏疏将自己送回越州老家。家中孫女倒是早早便在京中定了親,本應及笄之年二人完婚,不料大學士突然病逝,婚事拖過三年孝期,直到三年前才嫁到了……
宋掌櫃忽然後背發涼,和賬房對視一眼,不等賬房說話,他便急聲吩咐一旁的打手:“速去将門關好,另外,”他扭頭告訴賬房,“老伍,派人去找一趟東家,不,你親自去,就說,就說四殿下的人死在咱們店了!”
賬房心驚膽戰地應了,一時沒想明白越州祝家何時竟跟四殿下扯上了關系,卻不敢多問,隻帶上兩個打手迅速朝後門去,隻是才到門口,就聽身後倏然傳來一陣歇斯底裡的哭聲,夾雜着“母親”“父親”以及“兄長”。賬房腳步一頓,開門疾步而去。
方才做了一番吩咐,宋掌櫃這口氣尚未喘勻,餘光瞧見急奔上來的夫婦二人,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來不及阻止,那婦人一眼瞧見三人衣服,像是猜測終于得到确認般,撲過來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