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情形稍顯狼狽,茶杯碎滿地,茶湯正順着桌布向下滴,幾個圓凳應是匆匆扶正,位置都還沒找準。
此行所帶的女部下都在房中,兩個守在窗邊,兩個守在榻旁,榻上被褥淩亂,那醉鬼躺在上面,暈得不省人事,帷帽也不知去向。
跟過來的部下低聲解釋,“大人,屬下幾個頭回拿了閨閣千金,實在束手束腳,若非她剛才鬧得太厲害,也不至将她敲暈……”自知處理不當,聲音越說越小。
謝兆低頭,望見那張不知喝了多少酒而酡紅的臉。
“打盆水來。”似被酒味沖着了,謝兆握拳抵住口鼻輕咳幾聲,鼻音更濃幾分。
部下不敢問用途,立刻出去端了盆冷水回來,“大人,水。”
就見謝兆從架子上取下一塊方巾,浸濕後擰也不擰,濕漉漉地直罩上醉鬼的頭臉——
窒息般的捯氣随之而來,榻上人“唔”一聲支起身子,嗆咳不止。
方巾落到身上,立刻穿透層層布料濡濕一片,她像被激着了,不受控地發起抖來,嘴唇和臉肉眼可見的泛起青白,醉後通紅的眼底卻湧出薄怒,直直望向面前的人。
謝兆恍若未覺。
幾個部下雖不落忍,卻沒人敢出聲說話,方才端水的更是别過眼去,狠狠為她們大人捏一把汗。
原來大人竟是嫌她們過于溫柔了!
這可是戶部尚書失而複得的千金、如珍似寶的薛家嫡長女!那平日不是得當眼珠子一樣寶貝的?
瞥見旁邊架子上挂着和她身上衣着同色系的棉披風,待她稍稍緩過勁,謝兆伸手拿下來扔過去,眼見她慢吞吞穿好,出聲道:“酒醒了?”
薛千金閉了閉眼,不想說話。
謝兆轉身給部下示意,之後就要走,未料腳還沒邁出去,聽見榻上之人蓦地開口:“站住。”
聲音輕輕的,帶着酒醉後的沙啞,明明沒什麼氣勢,卻叫人無端走不動路。
旁邊幾個下屬屏住呼吸,心中不約而同稱贊其膽大包天,所謂不知者無畏。
謝兆頓住,幾息後轉回身,望過去。
薛千金咬牙挺過一陣哆嗦,方再次開口:“勞煩大人,着人去戶部尚書薛大人府上送個信。”
謝兆揮手,守在門邊的兩個部下随即推門而去。
“府上的人來還有些工夫,薛姑娘不若先交代一下在這裡的事?”謝兆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扶正歪斜的茶壺,沒找着蓋子,應是散在了地上的碎片裡。
薛千金倚住牆,垂着眼睛,隻留個側臉。雖穿了披風,卻無濟于事,不知是先前的酒沒溫到位還是當真被冷水刺激,她身子一直在顫。
交代?交代你明日如何死嗎?
謝兆是個沒什麼耐心的,她半天不吐一個字,他便又開口催,“現在不說倒也無妨,待天明我去府上拜訪,到時候可以在薛大人面前說一說。”言罷扭頭吩咐,“去尚書大人府上遞張拜帖。”
薛千金難得扭頭望住他,朦胧的眼底短暫清明,浮現出不可思議。
誰吃飽了撐的大半夜去别人府上送拜帖?
謝兆直直與她的目光相接,一副“我就是如此”的模樣。
薛千金不免好氣又好笑,想說些什麼,卻被突來的顫抖震得重新咬緊牙關。
房中短暫安靜下來。
大約盞茶工夫,謝兆耐心耗盡,他似乎卯着勁兒硬要問出些什麼,于是再次張嘴咄咄逼人,“聽聞薛府家風嚴謹尚儉,對失而複得的女兒卻百依百順,家中用度一律予以最高标準——”謝兆答非所問,說到這裡時忽然停住,視線望過去。
薛千金依舊沒給任何反應,她甚至已将眼睛閉上,頭正不住地往下沉。
“大人,”守在榻前的部下湊近仔細瞧了瞧,手探過去,“她發燒了。”
謝兆握着手爐,沒立刻動。
眼見她身子慢慢順着牆滑下,謝兆神色漸沉,“去叫郎中。”而後起身過去,稍稍遲疑,手搭上了她垂在一邊的腕子上。
他幼時生過一場大病,病好後卻傷及元氣,這些年久病成醫,于醫理一道算得上入門。
可卻摸不出她的情況——明明好得很,為何會突然燒起來?
部下去而複返,說郎中已在門外候着。
謝兆微微一頓,旋即收回手,攏着手爐站在一邊,“請進來。”
郎中大約也沒瞧出什麼名堂,隻開了退燒和安神的藥,藥尚未煎好,去尚書府叫人的部下返回,身邊跟着個小丫鬟。
“大人,這是薛姑娘房中的丫鬟韻采,薛府派了馬車,正在門口候着。”
謝兆免了丫鬟的禮,問她,“主人出門,你為何沒跟着?”
丫鬟低着頭,語氣不卑不亢,“回大人,我家姑娘素日獨個慣了,不喜有人時刻伺候。奴婢晚間送姑娘到“水玉樓”後便先行返回候着,尚書大人也是準了的。”
“如此說來,”謝兆思索着,“就算我沒派人去府上知會,你今晚也一樣會來接人?”
“姑娘吩咐奴婢子時前來,大人派人過去時,奴婢正備了車馬要過來。”
“往日可有過這種時候?”
丫鬟說:“經常的,府裡人都知道,大人若不信,可向尚書大人一問便知。”
謝兆眼神在丫鬟身上掃過,沒再問。
“大人,我家姑娘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