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對兇手描述寥寥，對案情倒極其詳盡，尤其那一大家子的死狀。

謝兆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行字上：其面皮光滑粉白，光下可見薄如蟬翼，然輕觸即皺，再觸即破，光澤全無，血肉盡失，唯餘腐皮枯骨。

他下意識撚過指間，回想昨日在酒樓時那番觸感，的确吹彈可破，但當真去摸，卻又彈性十足。

兩者相似，卻又不大一樣。

繼續往下讀，是一段對兇手行為的轉述。

時值夜半子時，兇手潛回郊外住處，被親自蹲守的巡按禦史郭汝明當場緝拿，那兇手兇惡至極，五花大綁後竟還意圖下毒謀害朝廷命官，被左右副手當機立斷砍去四肢與頭顱，随後為避免其身上體内亦藏有詭異奇毒危及百姓，郭汝明下令将其就地焚燒掩埋，并做主為左鄰右舍遷新居，事後卻并不貪功，主動将功勞給了所有參與破案的人員頭上。百姓聯名上書感念其盡職盡責且心懷正義，被臬司武文忠連同奏疏一道送進了平京城。

郭汝明自此一路高升，從小小七品直至官拜禮部尚書，聽聞府上二公子今年得中探花，可謂風頭無兩。

卷錄閣出來，已近巳時末，等候多時的張陸趕忙遞上手爐，“大人，咱們現在就去薛府？”

謝兆颔首，“備馬。”

“可……”

謝兆目光平靜地望過去，對上張陸的欲言又止，淡聲道：“無需你跟着。”

“别别，大人莫動怒，屬下意思是，此刻街上正熱鬧，騎馬穿行多有不便，何況大人身份尊貴，萬一到時不小心沖撞到，也耽誤時間不是？”張陸被那一眼看得心驚肉跳，說話時嘴裡涼過今日化雪的天。

謝兆朝前邁的步子頓了頓，幾息後方緩聲道：“備馬車。”

張陸忙應聲，再不敢啰嗦半句，急急跑去安排。

平京城分為南北兩街，每街各有各的繁榮，也有各自的錯綜複雜。薛尚書的府邸地處北街的長平坊，此宅乃是前朝名相張開的故居，張相素以清廉著稱，薛崇貴更是家風尚儉。

當年薛崇貴中進士時，先帝已是龍體欠安，久不上朝，攝政王看不慣他兩袖清風的作為，做主将人發配到了南疆，意圖教其自生自滅。然而就在他被瘴氣入體神志不清之時，蟄伏許久的大皇子，也是現今的太慶帝悄悄派人前來，不但幫他解除眼前困境，還給出承諾——若得先生之助，則他日登基之時，必是薛卿重歸平京之日。

又兩年，韬光養晦的大皇子以“清君側”之名與把持朝政多年的攝政王開戰，鏖戰數日，養尊處優的皇城兵馬最終不抵曾經鎮守南疆的軍中将士，戰線一退再退，以緻節節潰敗，攝政王無奈舉出白旗，并言明可以交出一切，隻想苟活。

大皇子卻當着衆将士及全城百姓的面細數其攝政期間之種種罪行，惹出沖天民怨，最後在陣陣奪命的“殺”聲中，大皇子高舉手中嗜血長刀，震天怒吼“送皇叔”，手起刀落，人頭滾地。

翌日夜，先帝撐起最後一口氣，召三省及六部，交付後事，留下遺诏，未及大皇子趕到，便徹底松了勁兒，歸天去也。

月餘，新帝登基，百廢待興，薛崇貴就是這時候從南疆直升到平京，先後于工部、吏部任職，太慶四年方到了戶部。因原侍郎貪墨，位子空出來，太慶帝趁勢讓他頂上去，尚書年邁，薛崇貴不負所托，帶領戶部傾力扭轉劣勢，使得國庫逐年充盈。又三年老尚書緻仕，太慶帝再拟旨，戶部尚書的位置便順理成章地落在了他頭上，這處府邸亦是在那時賜下來的。

當真是皇恩浩蕩，榮寵至極。

謝兆在緩慢行駛的馬車中将薛崇貴的生平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忽而身形微頓，他慢慢睜開眼睛。

張陸在外面禀報：“大人，咱們到了。”

謝兆放下手爐，掀簾而出。

正午時分，街道上昨夜的雪已化得差不多，雖日光充足，但人走出來還是免不得教春風鑽進骨縫，張陸及時拿來厚絨披風，穿戴妥當，謝兆邁步往大門去。

門房早得了吩咐，馬車一停他便去候着，見人出來小心上前行禮，笑稱“瑞王殿下”。

謝兆擺手，握拳抵唇咳了幾聲，“今日為公務來。”

門房立馬改口，“是，小的眼拙，我家主人已在廳中等候，侍郎大人請随小的來。”

薛崇貴回京前，這處曾一直荒廢着——張相是真清廉，府邸不但簡陋，占地還小，雖比尋常百姓家要大上許多，但跟其他官員比起來，就隻及得上人家的一半。

謝兆十歲那年，曾于一個充滿血腥的冬夜自後院翻牆而入，那一夜混亂至極，他的記憶颠來倒去，唯二清晰的，是一雙推他下湖的手，及一對恍惚無神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