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早就不在海斯廷斯了。我啟程往這邊趕的時候,他們也在向倫敦靠近。會比我稍晚一些到。”
托馬斯從胸腔中呼出一口悶氣。還好答應了這家夥。要不然……
“這事兒一定要做得幹淨利落,不留把柄。你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吧,約舒亞?”
“我向您發誓。”約舒亞綠色的眼中仿佛充滿了必勝的把握,自信地舉起酒杯,說道,“我們再喝幾杯。那個家夥活不長了。月圓之夜便是他的死期。讓我們提前為他的靈魂慶祝禱告吧!”
盡管嘴上說着,心裡卻沒有底。約舒亞知道自己不過是在逞強。能夠在那麼多人吃飯時大膽地把足以緻人性命的兇器射進來,對方絕不是一般人。很顯然,他避過了所有人的眼睛。這座莊園可不是隻有一間屋子那麼簡單,這片區域可是包括了托馬斯·霍頓一家的華宅、十幾間農舍,好幾十畝田地和最外圍的樹林。加在一起少說也有百八十人。在入口處的地方,有看門人日日夜夜駐守。自己的仇人,究竟是如何完成躲過莊園内所有人的注意、并把匕首朝窗外射進來這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的?他為何沒被抓到?
這個人是有真本事的。這不是惡作劇。約舒亞突然發現,當自己認真去想這其中的蹊跷之處時,頓時沒有了剛才大放豪言的底氣了。因為他的仇人,完全有機會把自己殺掉的。可是他沒有這麼做。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非得等到月圓之夜,而不是趁這次潛進時幹脆果斷地結果約舒亞的性命呢?怎麼會有這種傻瓜?對他下達死亡通牒的那個家夥,簡直就像神話故事中描寫的古代武士一樣,有一種對道義的病态堅持。
這人是怎麼發現巴徹利家族有人逃過那一劫的?他又是怎麼知道最近自己回到倫敦的?或許他一直都在暗中觀察自己。又或許他也是最近才得到自己回來的消息。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約舒亞悄悄地歎了口氣。月圓之夜——他不禁在心底默算,再過四天便是滿月。四日後,他的仇人就會尋上門。事态緊急,必須馬上叫那群朋友過來,然後,會一會那個人。
XV
喬貞走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感受着凜冽的夜風肆意吹拂過肌膚的刺痛感。
這或許是命運的相會,他想。還記得和那個少女初識,也是在這座城市的寒冬。
少女名叫歌蕊雅·博林。要拜訪她的家,就必須經過好幾家彼此互搶生意的妓院。這是他過去唯一向歌蕊雅抱怨過的事情。但是不管他對她住處周遭惡劣的環境有多麼不放心,這條熟悉的小路永遠都不會在喬貞的記憶中磨滅。
事實上,他這次下凡以後,并不是第一次來找歌蕊雅。他大約一小時前來過,但她不在。屋裡的蠟燭沉寂着。從外往内張望,隻看到一片漆黑。
起初喬貞還在擔心歌蕊雅是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因為跟她合租的對象已經從一對窮夫妻換成了兩個搞同性戀的妓|女。她們的身材很棒,可臉蛋的吸引力遠遠及不上她們賴以生存的身體,顯得很憔悴。因為每晚都要濃妝豔抹接待不同類型的客人,讓她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九年間能發生的事很多,足以使重返倫敦的喬貞再也找尋不到當年的愛人。也許這兩個妓|女不是那對夫妻搬走以後就緊接着入住的房客,也許在她們之前歌蕊雅還有過好幾任不同的鄰居。不過,當他利用黑魔法的暗示功能向準備外出接客的妓|女詢問了一番隔壁住戶的情況時,才終于因為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而心安下來。歌蕊雅還住在這裡,她的工作也沒變。今天是周二,她應該沒有演出,可能有别的事出去了吧。
喬貞本想等她回來,某個念頭卻突然于此時跳入他腦中。他發現對付敵人要比在歌蕊雅面前解釋自己當年一去不回的原因容易得多。于是喬貞暫時放下對歌蕊雅的思念,趕到線人告訴他的地點。在城市以北十英裡外的莊園,他見到了正和莊園主一家享用晚餐的約舒亞·巴徹利。
他輕松潛入莊園,躲過了看門人,巡邏兵,仆人和莊園主所有的家庭成員,隐匿于黑暗中無人尋得到的地方。以龍術士的身手來說這簡直算不上什麼。他聽到他們的交談,确定線人的情報沒出錯。巴徹利家族的幸存者,想必和自己一樣具有離奇的逃生經曆,因此以前沒有被查出來吧。據說巴徹利家族所有被殺害的族人的屍體當初是堆放在一起燒掉的。燒毀時,有些屍體由于身負多處緻命傷已經失去人形,分辨不出外貌了。就連國王都不知道還有約舒亞這條漏網之魚,因而沒有針對他散布通緝令。不管怎樣,線人給喬貞帶來的這項最新消息毫無疑問是正确的。
不過,喬貞沒有立即取走那個男人的性命。他自己也搞不懂這其中的原因。或許他想親耳聽那男人說,為何當初要陷害塞恩斯伯裡一家,然後再決定怎麼處置他。總之,在窗外對那素未謀面的仇敵觀察了一番後,他留下約戰書,便像來的時候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離去了。
随便那人叫多少幫手,都不會是我的對手。喬貞就是有這種自信。因為對方是毫無還手之力的普通人,所以不妨給他些準備時間,讓他買通幾個殺手,或者别的什麼。對喬貞來說,約舒亞叫再多的外援都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威脅。
也不必擔心他會逃跑。自己的線人,可是一直裝作乞丐在莊園唯一的出入口附近徘徊呢。約舒亞有任何動靜,線人都會第一時間通知喬貞。
自己在複仇一事上所耗費的時間也許有些過于拖沓了,應該馬上讓那個男人斃命的。喬貞不禁想到。九年前,他離開歌蕊雅回到卡塔特山脈,龍王召見過他一次。他們問他,在人界過得怎樣,所有的問題都問得很細緻,尤其是他和仇家之間的糾葛的解決情況,就問得更加詳細了。而喬貞那時候給出的答案是“已經解決”。但事實并非如此。那麼喬貞這一次若想幹掉仇家,就一定要速戰速決,不能有片刻拖延。
可是,他還是給了約舒亞四天的時間做準備。這其中包含了喬貞作為一個龍術士的自大。那封死亡通告的言下之意是,随便你找多少人撐腰都行,我反正不會叫人,單槍匹馬赴會。這不長不短的四天要對方如何才能集結起一支實力足以應付龍術士的軍隊呢?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喬貞覺得複仇指日可待的時候,另一項比這個難上一千倍的問題擺在了他眼前。
一直到再次與歌蕊雅見面之前,這九年以來,喬貞始終處于苦尋仇人及苦思愛人的痛苦沼澤中掙紮。如今,約舒亞的死期已經在倒數之中了,可是歌蕊雅……如果這次能和她再相見,她還會接受自己嗎?她會不會跟别的男人好上了?他和她還能再續前緣嗎?
帶着不确定的思緒,喬貞加快腳步,從遙遠的北郊趕回城内,途中所花費的時間比普通人短得多。他一邊疾走一邊使出被稱作“幻影”的秘技,這是能夠以魔力帶動自己進入高速移動狀态的法術。一個圓形的銀色魔法陣,中間的圖案是六芒星,覆蓋在喬貞寬大的右手背上,在墨綠色鬥篷的遮蓋下微微發亮。當等級高到龍術士範疇内的施法者施法時,通常會将描繪在地面或者腳下的繁雜魔法陣簡化到僅在手上浮現,這樣便能大大縮短施法需要的時間。而“幻影”則是龍術士所掌握的魔法中最最基礎的一項。
當喬貞再次來到歌蕊雅住處附近時,屋子裡還是黑乎乎的。屋子的主人仍然沒有回來。
那麼晚了,她會去哪兒呢?該不會又碰到企圖玷污她身子的流氓吧。喬貞不免感到很擔心。
他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等了很久,“蹭蹭蹭”的輕柔腳步聲終于傳來。無數次出現在夢境中的女性身姿從小巷那頭出現,以她獨有的節奏朝這邊接近。喬貞屏氣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依舊躲在那裡。
歌蕊雅裹着毛織披肩,走到屋檐下,取出鑰匙。她沒有發現黑暗中的窺視者。她開門進屋然後關門的動作輕盈得就像一隻燕子。這也是魂牽夢萦喬貞多年的身影。
來到屋内,歌蕊雅打了個寒戰,提了提滑到肩膀下的披肩,把蠟燭點亮。
感到些暖意後,她取下披肩放到床上,換好鞋,坐在寫字台的鏡子前,開始将頭上用以固定發型的飾物一個個拿下,然後甩了甩長發。
就在她洗完臉,準備褪下衣服上床睡覺的時候,桌子上的燭光的影子呈尖錐狀在牆壁上擴散開來。與此同時,窗外忽然吹進一陣冷風。在她印象中,絲毫不記得自己外出時未将窗戶關緊。這詭異的現象告訴她:屋外好像有人。
歌蕊雅拿起蠟燭走到窗邊,把不安分的窗子關好。她咽了咽口水,來到門前,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後對外說,“誰在外面?”
沒有任何人回答她。“誰在那兒?”她又問了一遍。
還是沒人回應。在靜到極緻的走廊上,隔着門,她似乎聽見了對方的呼吸聲。那急促的頻率顯示着,對方有些緊張。難道是個蹩腳的小偷?還沒得手就打算打退堂鼓的新手?
“……是我。”對方猶疑了一下,“能讓我進來嗎?是我。”
很熟悉的男人聲音,夾雜着一絲内疚和更多的期盼。這個聲音勾起了歌蕊雅的回憶。
“我知道我有些冒昧,不過……”對方又說話了。
“不行。你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她将蠟燭護在胸前,語調有些顫抖。
“歌蕊雅。”
被男人如此親切而又深情地叫喚着名字的女子,突然激動起來,“你還敢回來?肖恩。是什麼促使你這麼做的?”她大聲質問,幾乎要把鄰居吵醒,以往優美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銳。
“對不起……歌蕊雅,我……”
“什麼對不起。”她打斷他的道歉,對着門痛訴道,“你抛棄了我,連一句道别的話都沒有。你就那麼讨厭見到我嗎?既然如此當初何必要招惹我?這些年以來,我盡力想把這個事實忘記,但你現在卻強行要我記起來。是什麼樣的冷酷心腸讓你可以大搖大擺地再次在我家門口出現?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那就豎起耳朵聽好了,我依然過着過去那種可悲的歌女生活,依然一個人!這下你滿意了吧?你知道嗎?在我心裡我早就當你死了。不對,我壓根就不承認我們認識!”
歌蕊雅所表現出來的極端排斥情緒完全在喬貞的預料内。對此,他隻能苦笑兩聲。
“你在怪我,這說明你仍然愛着我。也許你對我感到很憤怒,巴不得我去死,但你是需要我的。我這次來是準備跟你……”
“誰跟你說我還愛着你了?誰說的?”歌蕊雅突然打開一條門縫,讓燭光照過去。那是記憶中的男子,一點都沒錯。披在身上的陳舊鬥篷還是多年前曾經溫暖過在雨中發抖的自己的那一件。再往上看去,他藍灰色的雙目依舊有神,充滿柔情,此時此景更添上了一份愧疚和想念。一切好像沒有任何變化。如果不算那橫在二人之間分離的九年光陰……
所有對這個男人的思念和愛意仿佛都像重新漲潮的海浪那般迎面朝她撲來。歌蕊雅提醒自己,必須阻止它們。
“離開我的屋子,肖恩。”她邁步到喬貞跟前,加重了語氣,“快些走。我生氣了,我要叫人了。你再不走的話,我保證我會……”
喬貞沒有要走的意思。歌蕊雅隻能用沒拿蠟燭的左手當胸推他一下,讓他後退了好幾步。歌蕊雅感到自己的手腕一陣酸痛。幾步外,男人還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兒。
他們僵持了半晌。看出她要他走的意志甚堅,喬貞終于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我還會再來的。這次,沒有任何力量能使我們分開。我已經決定好了。我會帶你走。”直視着那雙充滿受傷意味的翠綠眼睛,他這樣對她說,然後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歌蕊雅看着男人遠去的方向很久,盡管那兒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她才想起要把門關上。歌蕊雅放下蠟燭,腳一軟,身體沿垂直的門滑下,跪坐于地。
“别再來了……不要再……”手指死死攥緊裙子上的荷葉邊,她無力地倚着門背,自言自語。一滴不受控制的淚,從眼角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