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用身體哪個部位,總之,阿伯特剖開了獻祭者們被切成數塊的屍首,俯下身,就像食腐動物進食那般張嘴吃了起來。
“——”
在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的環境中,某個趴伏在地上的人形物體正津津有味地享用着食物。吞咽人肉的咀嚼聲是如此清晰。那聲音沖擊着所有人的耳膜,擊碎他們的心理防線。
“啊啊啊啊!”除喬貞外,還活着的那些人一起發出了哀鳴。反應最大的莫過于兇手的父親。所有人的耳朵裡,都能聽見托馬斯發狂的嚎叫。面對猶如變成殺人鬼般的幼子,以及他頃刻間犯下的難以被人原諒的滔天罪行,托馬斯崩潰了。他跪在地上,嘴唇發顫,幾乎要把前不久吃下的晚飯嘔出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托馬斯一邊嘔吐一邊喊着,“唔唔唔,阿伯特,我親愛的兒子,你怎麼可以……”
“你錯了。”感受到肩頭沉重的使命,冷冷地直視着地上那隻生物的喬貞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早就不是你的兒子了。”
說完,他跨出一步,帶着如夜般的沉靜,緩緩舉起了布滿紅色五芒星魔法陣的右手。在他身前,是已經将死者殘骸吃得一幹二淨、舔舐完嘴角殘羹後露出森冷笑容與他相向而立的男孩。
“異族,現出你的原形!”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喬貞的怒喝與阿伯特的笑聲同時響起。
在這無法被衆人理解的驚悚笑聲中,阿伯特的身體發生了異變。
稚氣少年的表皮被撐破,揭露了僞裝者的真面目。全身大部分表面積都覆蓋上了一層厚重的深灰色機械物質。還未發育完成的男孩兒的人形□□,俨然蛻變為巨大的不規則形體。嗡嗡地撲閃着的肉翅從後背展開,托起那足以媲美猛犸象體重的巨大軀體。眨眼間恢複成真實模樣的這個達斯機械獸人族,不斷地磨着鋒利的下颚發出挑釁般的聲響,用他那鑲嵌在腦門上僅有的獨眼,面對下方已經調整為戰鬥狀态的喬貞。
這駭人的外貌,即使是在他本身的族群裡也算是相當醜陋的,但又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那是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野獸,用異形來形容或許更恰當些。
達斯機械獸人族在人間作亂少說已有數百年的曆史,卻始終未能引起人們全面的重視,亦沒有引起任何大面積的恐慌,就是因為他們能依靠吃人改變外形,藏匿于被害者的家庭中,以被害者的身份繼續照常生活。等到時機成熟時,再吃掉更多的人,如此持續地犯罪下去。換句話說,之前站在此處的男孩,隻是個披着“阿伯特”外皮的惡魔罷了。莊園主那可憐的小兒子,恐怕早已在某個恐怖的夜晚被看上這副皮囊的異族殺害了吧。
所以,他才會在霍頓一家準備趕走被約戰書威脅的約舒亞的時候,突然說話替他解圍。僞裝成阿伯特的異族,隻是在等約舒亞為他引進更多的美餐。想想也是,一個年幼無知、很少出門的年僅十三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會聽說過術士。喬貞不得不在心中咒罵自己的遲鈍。要蠢到哪種地步才會在四天前隔着窗戶偷聽時沒能發現這其中的蹊跷?
落雷般的巨響撼動着深夜的莊園。異族開始放電了。
紫白色的閃電如同蜘蛛網形狀的觸角,明亮奪目,層層疊疊地盤踞在異族的軀體上。吱吱的噪音不絕于耳。至少能将一百人當場劈死的閃電,用震耳欲聾的響聲将大氣向上卷起。喬貞很熟悉,那是每一個達斯機械獸人族都具有的能力。
“剛才那些都是飯前甜點,現在才正要上主菜。不過實話實說,那三個第三等級術士的能力不過是一灘殘渣。啊,雖說是這樣,我還是很樂意收下的。除去他們以外,我還吸收了三名第二等級術士的能力。這才是關鍵。他們六個人的功力都是我的。現在的我殺掉你,簡直易如反掌。納命來吧——”
異族的嘴部一開一合,發出令人不快的摩擦聲。三名第二等級?六個人的功力?原本冷眼旁觀的喬貞臉色一變,暗暗心驚。難道說……
“不愧是來自異世界的惡魔,終于展露出兇殘狡猾的本性了啊。”喬貞通過纏繞在異族周身的能量,默默估算着對手的強弱。他的臉上,已經找不到任何表情,“你這家夥,竟敢攪亂我的複仇盛宴。現在,我不開心。”
“少放肆了!受死吧,你這個雜碎術士。我要替死去的同胞們報仇!”
暗灰色的影子飛舞到喬貞面前。那是急速揮出足足有三百公分的機械觸手、并帶着高壓電流猛然間襲來的異族。
周圍的溫度驟然升高。閃電的高熱使沿途空氣劇烈膨脹起來。所有的人都聽到一記尖銳的爆裂聲。那是從異族身上散發出來的白光。這白光将喬貞圍住了。
“——隻是這種程度而已。”
喬貞平靜地低語,使用最平常的火焰攻擊魔法對敵。瞬間從他掌中噴出火紅色的能量輻射與閃光。隆隆作響的聲音與紅光一同抵達,不輸給閃電引起的劈響。
激烈碰撞的能量波使周遭刮起大規模的飓風。前一秒還在噤若寒蟬地目睹着這一切、後一秒卻隻能死命抱着重物的人們被無情地卷走,吹飛。
異族灰色的臉僵住了,變成更加晦暗的顔色。
他的身體正一點點地步入支離破碎的命運,猶如産生緻命龜裂的冰層。雖然逐漸裂開,卻沒有一下子碎掉。
“不、這是不可能的……啊啊啊——”上半身還健在的時候,異族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嘶喊,“混蛋,你對我做了什麼!”這句話後,裂口已經到達了下巴。
“你明白質與量的分别嗎,怪物?”仿佛感受到異族臨死前的驚愕,迎風而立的喬貞淺淺地笑道,“再多的‘量’也無法彌補壓倒性的‘質’的欠缺。我既然能輕松地将那些術士一個個打敗,那麼他們加在一起也必然不是我的對手。至于你,或許你沒你自己想的那樣厲害。”
的确是這樣。喬貞隻是借用了魔法爆發時的物理沖擊力,便将容納了數位術士力量、本身實力也不俗的異族料理掉了。
溢滿空間的紅光漸漸模糊淡化,最終散盡。異族的身體随之徹底崩潰瓦解。沖擊引起的巨力貫穿他的上颚,擊碎腦髓,連最後不甘心的嗥叫聲也像是被切斷似的戛然而止,再也聽不見。
“哇啊,我可憐的孩子。啊啊啊啊啊!”喬貞聽見了托馬斯失控的叫聲。“你殺了我的孩子。”他不停地這樣重複道。
喬貞感到奇怪。自己明明是把殺掉阿伯特僞裝成他模樣的異族消滅掉了,等于變相給莊園主報了仇。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這樣說,他的眼神為何如此仇視自己……
再往邊上一看,幾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映入眼簾。原來自己剛才那一招所引發的旋風過于威猛。大樹被連根拔起,豪宅房頂被掀開。托馬斯的其他兒子們,都盡數被壓毀在倒塌的石柱下。從華宅損壞的程度看來,房屋裡面的其餘人的生還率實在不容樂觀。
在那些屍體中間,有一個留着暗金色頭發的男子。藍灰色的眸子在看到那人的時候定住了。
被旋風吹落的磚瓦,無情地将約舒亞蓋在底下。這一回,他沒能再成為幸存者。
“我……”還不能死。“我……”還要去找他們。
約舒亞的嘴角仍在抽搐,眼睛也未完全閉上。那是死前極短暫的回光返照。那具快要失去功能的身體歪斜地躺在粉碎的磚塊中,被大片大片的月光照耀着。這光雪白而純淨。在約舒亞綠水晶般的眼裡,世界變成了月光那般的白色。天空,大地,鮮血,一切都過渡成了白色。不光這些,就連自己被擠壓出體外暴露在空氣中的破損的内髒,也是白色的。從這片白色中,約舒亞看見了一座壯麗的屋子。那是被花田環繞的巴徹利家的宅邸。屋子應該是淡黃色的牆和天藍色的頂,花田應該是五彩缤紛的。可在約舒亞的世界裡,它們也統統變成了白色。有兩個人站在花田中央,對他說着什麼,他沒法聽見,也看不清他們的模樣。那影子太模糊了。突然間,伴随着一聲巨響,天空裂開一個大洞。烏黑的泥從洞中傾瀉下來,把一切白色的物體都弄髒了。天上的洞越裂越大,黑色的泥越流越多,就快要覆蓋到那兩人。約舒亞想要呼喊,叫他們逃開,卻發不出聲音。嗓子眼被什麼東西莫名其妙地堵住了。他用盡全力,朝仍然沒有被污染的二人奔去。可是,他的眼臉太重,太重了……再也睜不開了……
約舒亞最後動彈了一下嘴唇,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此處,唯一沒有馬上死去的人隻剩下莊園主托馬斯。他隻有半條命了。盡管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但他依然堅強地蠕動着因為斷了一條腿而變得半身不遂的軀體,近乎在地面上爬行,“你這個殺人狂,你殺了我的兒子!你殺了他們。你得給他們償命!主是不會放過你的……”他呼天喊地,對喬貞叫嚣着,嘴唇都給咬破了。他絲毫不顧及身上的傷,就這麼一直吼着,叫着。
喬貞覺得眼眶有些刺痛。眼前的景象加上托馬斯不間斷的謾罵使他強烈地感到心髒一陣發顫。仇人被砸得凹扁的屍體,同行們的屍體留下的粘稠血漿,和殘餘下來的異族機械皮膚,這些東西混雜在一起,形成充斥着血腥氣的紅與灰的海洋,滲入土壤,好像永遠都無法散去……這還真是讓人難受的景象。
挪動身體,喬貞站到了離那些屍體遠一些的地方。
在他懲戒那些頑固不化的弱小者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能夠随意決定他人生死的神靈那般勇猛,令人敬畏。可是刨去由強大的實力所建立起來的自尊心以及虛榮心,喬貞突然發現自己說穿了也隻是個殺完人不會做噩夢的魔鬼。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感情,隻是懼怕。隻有這個而已。今晚,自己隻做了一件事——直接或間接性地殺死了仇人以及仇人的幫兇,還使許多完全與此事不相幹的無辜者丢了命。除此之外什麼收獲也沒有。
耳邊回蕩着難以承受的哭叫。喬貞移開視線回望天空的一瞬間,仿佛看見了農田盡頭,遠方的樹林和莊園門口的亭子。就像當年在酒館失手縱火殺死三個酒鬼的時候那樣,他退縮了,逃跑了。他丢下滿地的屍骸和瘋狂哭嚎的莊園主,向殺人現場的另一端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