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
“這就是那晚莊園一役的經過。應該沒有遺漏什麼。”喬貞面對着禮查說,“你怎麼不動筆?我說得很詳實了。”
禮查搖了搖頭,心情很沉重,卻說不出來為什麼。他不知道該怎樣描寫這一段。他看了看喬貞。他想,在這段由兩個家族的恩怨所引出的慘烈故事裡,這個男人究竟應該算是受害者,還是施暴者;究竟是兇狠殘暴自私自利的惡魔,還是被仇恨沖昏頭腦的偏執的複仇者,又或者是保衛人類不受異族侵害的勇士?禮查想不明白,坐在自己對面的委托人,為何能像個沒事人一般平靜地看着自己?
“你有什麼感覺?比方說,大仇得報後的輕松感,滿足感之類的。你認為自己如願以償了嗎?”一陣沉默後,禮查問。
“并沒有多少滿足。我不打算騙你,也不想騙自己。我對那個結果一點兒都不滿意。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希望那家夥——我痛恨的仇人、也同樣無比仇視着我的男人約舒亞·巴徹利能夠活過來,重新站在我面前。有很多事,我不想通過除了他親口告訴我之外的其他途徑知道。”
“可是他死了,在那一晚。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你說得對。”
“你會做惡夢嗎?”禮查咬着嘴唇内側,好像花了很大的勇氣才問出這個問題,“殺人的時候,你緊不緊張,怕不怕?盡管殺掉的都是些跟你立場敵對的家夥。”
“不害怕,也沒什麼好緊張的。我早就習慣這類事情了。”喬貞沒有看他的眼睛,“每次事後,我都以為自己會做惡夢,可事實是一次也沒有。也許我身體的某些部分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腐爛掉了吧。”他把右手擱在心口上,“對于這個,我想挽回,卻無能為力。”
禮查偷瞄他一眼,“好吧,我現在承認剛才的問題有點蠢了。”
又是一陣沉默。喬貞先開了口,“說起來,我當時确實做得有些過火了。我指的是在霍頓莊園對約舒亞·巴徹利進行打擊報複那件事。從年齡上判斷,那家夥比我小三四歲。當年我們家族被奸人陷害時,他還沒成年呢。在國王面前進讒言的那些卑鄙勾當應該是他的父輩或祖父輩幹出來的,與他本人關系不大。可是攻擊我母親一人卻最終使我們全家連坐,就連常年不聯系的本家也一起被害死了。既然如此,那我找他尋仇也沒什麼大不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我年輕時候的想法就是這樣。巴徹利家的掌權者一口咬定姓塞恩斯伯裡的人都是叛國者。在長輩們不遺餘力的熏陶下,約舒亞會對我這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如此厭惡和鄙視也是情有可原。像他那樣激進而又自負的少爺,要是一點兒都不怨恨我反而說不過去。”喬貞神态自若,語調冷靜地說道。盡管此刻通過為約舒亞辯解的途徑來減輕自身的罪惡感已經毫無意義,但他依舊說着,“不過,我又不是真的了解他。我在下什麼結論。忘掉吧。這段不要記了。”
“我倒覺得你能這樣想真不錯。”
的确就如喬貞所說的,約舒亞沒有直接參與陷害。喬貞的推斷是完全有道理的。即使全族都被以莫須有的叛國罪處決,他依然沒有因為仇恨而喪失全部的理智與人性,這讓禮查不得不對眼前的委托人刮目相看,認為他是個相當理性并且節制的人。唯一困擾到禮查的地方是,由于冤案的真相已經随約舒亞的死被埋沒,也就無法對這兩個家族之間的恩怨的具體起因着墨太多。看來這真是一筆糊塗賬了。隻能在這些細節問題上打馬虎眼兒,讓禮查為自己即将成名的巨作感到惋惜。為什麼那個巴徹利家的少爺就不能在死前多透露一點呢……
“對了,那場戰鬥還有很多不尋常的地方。”喬貞說,“你不打算問問我?”
“哎呀……我又不懂你們那些詭異的超能力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能提出什麼疑問。”禮查老實回答的模樣顯得有些難堪,“不過,我對那個意外介入的那什麼獸人族有點興趣。他是什麼情況,用電殺人的?”
“達斯機械獸人族身上具有一種被稱為‘雷壓’的能量,這就好比‘魔力’之于術士那樣,是一種最基本的東西。”喬貞解說道,“雷壓是他們從娘胎裡就具備的力量。攜帶的雷壓的密度越高的異族,就越強大。”
“既然有這玩意兒,你為何在窗外偷聽時沒有發現他?那個偷襲你的術士你倒是很快就覺察到了。”
“因為達斯機械獸人族化妝成他所吃掉的人類的外貌時,是不能施展任何能力的。這時候,他周身的雷壓為零。異族靠這一點能在人群中随意出入。隻要不使用能力一直保持人類的假皮,就不會被發現。他們極善僞裝,這也是他們很難對付的原因之一。所以,龍族跟他們鬥了那麼久,都始終沒能把他們鏟除。感應不到雷壓的情況下,就算是龍術士也沒轍,因為根本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這個世界的人類還是異世界的惡魔,總不能錯殺無辜吧。隻能等他假皮脫落露出真面目的那一刻。當然了,事先就接到情報已證實某某人是異族的情況除外。異族吃人改變外貌,這技巧對他們來說隻是最初級的。他們還可以吃術士。吃普通人的話,隻起到改變外形便于僞裝的效果。倘若吃掉的是具有異能的人類——比如術士或龍術士,就可以吸取他們的魔力,用來增強自己的雷壓密度。”
禮查聽得暈乎乎的。對像他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喬貞描述的那些東西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雖然想提問的地方有很多,但最後還是一個都沒問,就這麼耐着性子似懂非懂地一股腦聽了下去。
“随着我殺敵經驗越來越豐富,有時不必通過雷壓就能判斷對方是不是僞裝成異族的人類。這不能用直覺來描述,而是一種經驗的累積。這些都是後話。那次解決仇人的決鬥,除了什麼真相都沒問出來之外,還有一個地方讓我相當不愉快。”喬貞說話的口氣還是那樣淡然,隻有眼睛眯了起來,“我的線人是被那個異族殺害的。”
“喔,難怪你在入口沒看到他。”
喬貞沒理會插嘴的禮查,繼續說道,“在術士這類人中間,魔力高強者可以感應到比自己弱小的人。我的線人在第二等級的術士中,算是比較突出的了。他裝成乞丐對莊園進行監視,曾向我報告,在我離開後的第二天,有五個術士進入莊園。他沒有被約舒亞請來的幫手發現,證明其實力在他們之上。但他卻被那個吃掉莊園主小兒子的異族殺死了。那個不知其名的異族,可能是我當時在威爾士沒剿滅幹淨的餘孽,讓他逃到倫敦繼續犯案來了。算是有兩把刷子。”
“但你卻一招就把他給消滅了……哎,我知道這叫做什麼。你是在變着法子誇自己厲害吧。”
“你想多了,我沒這個意思。”喬貞擺擺手。
“行吧。而且那家夥竟然等你把其他術士打殘了才現身,夠猥瑣的啊!”
“恭喜你終于領悟出達斯機械獸人族奸詐狡猾的秉性了。那家夥雖然有點實力,但還不至于對約舒亞請來的術士以及我的線人形成壓倒性的差距。他是不敢在他們戰力健全的時候現身的。如果我能早點揭穿他的僞裝,結果就會截然不同。無辜的人們也不會受牽連死去。”
“哎,我知道你已經盡力啦。”禮查不怎麼認真地安慰了一下自責的委托人,“讓我們把話題再轉到你愛人那邊。你報完仇以後跟她按約定計劃私奔了?”
“沒那麼簡單。後面發生的事,要比你想象得複雜得多。第二天晚上我去了歌蕊雅的家,但她不肯見我。我想也許是她還沒決定好要不要跟我走,就給她更多的時間去考慮。我沒洩氣,始終堅持不懈地登門拜訪,生怕自己會錯過這唯一的機會。那幾天,她的心情一直都不怎麼好,還很傷心地哭過。又是工作上發生不順心的事。我便要她把工作辭掉。再後來,我們吵了一架。真正的那種吵架。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離你愛人之死還有多久?”禮查這話一問出,明顯感到對面男子呼吸的頻率變了。禮查避開喬貞那突然間染上細微愠怒的眼神,幹笑兩聲後清了清嗓子,連忙解釋,“啊,那個,我不是咒她死啦……畢竟她已經過世那麼久了。隻是好想快點知道這其中的過程。你就行行好,告訴我吧。”
喬貞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她是在我結束與仇人的會面七天後死去的。在那之前,我和她曾經在這家旅館住過兩個晚上。就是我們現在呆着的這個房間。”
說到這兒,喬貞環顧了一下四周,帶着一臉感懷的表情面對禮查。他對這間屋子的珍惜之情,似乎從這一晚被邀請過來的禮查剛剛踏足此地的那一刻就表現出來了。禮查不會不記得。
“很不可思議不是嗎?經曆了那麼多年的洗禮,這旅店居然經久不衰,還在營業。看來這裡的老闆對祖上的家業是相當看重的。”
“再不可思議也及不上你的人生啊。”
喬貞仿佛默認了小說家的評論,想到故事接下來的進程而垂眉低首。有些事逃避不了,總得往下說,正如失去摯愛的生命再枯竭,也總得繼續。
XXI
再一次地,從殺人現場逃跑了。如此怯懦的自己,和以往殺敵時的麻利簡直判若兩人。
喬貞回想起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情。他失去了難産的妻子和畸形的兒子。為了尋死,他在賭錢時激怒了幾個酒鬼,卻最終殺掉了他們。
殺戮并不可怕,他在殺人時完全不感到緊張。真正可怕的是殺完以後如何處理。那次,他做了逃兵。這次,也一模一樣。
莊園主最後應該是死了吧,喬貞想。他傷得那麼重,還在得不到任何救援的情況下不停對兇手發起激烈的痛斥,揮霍所剩無幾的體力。自己沒有幫助他,他不可能再活下去。這讓喬貞想到,自己雖然沒有直接把他殺死,卻是在用很慢的速度間接性地令他喪命。當他決定抛下瀕死邊緣的莊園主轉身離去的時候,他開始緊張了。再後來,随着與莊園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而漸漸産生的折回去的想法之後,他更緊張。每一秒的消耗都是在熄滅那人存活下來的希望。喬貞不願見到莊園主最後悲慘的下場,同樣也沒有掩埋包括仇人在内的死者屍體的勇氣。他以“幻影”飛速越過樹林,穿行在向市中心綿延而去的大道上。冷風發出陣陣尖銳呼嘯的聲音,仿佛要撕裂他的耳朵。他隻想盡早結束這痛苦的心理折磨,離開,然後回去……
回哪裡去?去找歌蕊雅嗎?
喬貞不禁對如此表裡不一的自己産生了極度唾棄的情緒。他在歌蕊雅面前呈現出來的,同樣不是最真實的一面。他想把最美好的那面給她看,卻對陰暗、懦弱、殘忍的那部分避之不談。直覺提醒他,不能再瞞下去了。這樣會失掉歌蕊雅對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甚至好感。盡管他多次想在歌蕊雅滿腹疑慮地打量着自己時就那樣把一切都說出來。可是不行,至少明晚不行。明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是不同于今夜這場算不得成功的複仇劇目的終生大事。喬貞是個不喜歡拖延的人,但這僅限于赴宴或者執行任務一類的公事。對于坦白自己身世背景和神秘力量這一點,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他所認為的善意的謊言把這事兒無限擱置了下去。總之,先帶她走,路上再慢慢說。會導緻喬貞如此猶疑不決的原因,也許是源于對殺人犯那一面的自己的厭惡感,以及對歌蕊雅是否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自己的一種不自信吧。
他不是沒想象過告訴歌蕊雅自己是塞恩斯伯裡家族一員的後果。得知這個消息,歌蕊雅會有怎樣的反應?尖叫着逃開?或者去告發他?會有女人願意抛下一切跟随一個身負案底的男人遠走嗎?
喬貞在腦中不斷翻攪着混亂思緒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徘徊到歌蕊雅的家門口。屋内的燭火早已暗去,裡頭的人兒應該早已進入了夢鄉。喬貞沒有回到這幾天在旅館臨時投宿的住所。他來到歌蕊雅與妓|女鄰居各自卧室外的走廊,來回轉了轉,然後登上堆着許多廢棄雜物還有幾個漏水的洞的破舊房頂,在那兒坐了下來。
他就這樣坐了整整一晚,對着太陽升起的方向,看完了日出,以及日落。
他看見歌蕊雅早餐過後拎着籃子出了門。那抹踏着輕盈步伐的倩影就像一道美麗飄渺的風景線。看樣子是到市場采購食材去了吧。晌午時分,她又踏着喬貞最喜愛的步子從巷子那頭回來,然後就沒再出過門。喬貞沒有下來叫住歌蕊雅。歌蕊雅也沒有發現躲在屋頂的喬貞。天色漸漸暗了。他一直到目送結伴上班的妓|女離開住處以後,才跳下屋頂。他不想,也不敢去猜今晚等待着自己的将會是怎樣的答案。他深呼吸一次,盡量說服自己把心态調整到最好。然後,在這個周日的傍晚,敲響了那扇熟悉的木門。
“誰啊?”室内傳出歌蕊雅朦胧的詢問聲。
“是我。能開開門嗎?”
這樣的請求過後,裡面不再有聲音了。喬貞等了好久,等到他以為不會得到回應的時候,才聽到歌蕊雅隔着門說,“走吧,肖恩。今天不行。”
她會這麼說,證明她還沒有考慮好。喬貞默默點了點頭。盡管沒人看見,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好像這樣能表現得更自然、更問心無愧一些。他對屋内的人說,“我會等你的。”好似在對自己說一樣。因為這次歌蕊雅決意不答話了。
沒有表态其實等于是種表态。喬貞望着緊閉的門,無聲地歎息。但他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又在外頭呆了一陣子,遊蕩于離歌蕊雅的住處不遠、卻又不會讓門裡的人聽得到動靜覺得心煩的适當位置。一直到十點屋主吹滅蠟燭以後,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的家。
之後連續兩個晚上,歌蕊雅都沒有為喬貞打開她的門。喬貞不再保留他的催眠力量。他在月亮還沒爬出來的時候,就早早地守在歌蕊雅的卧室外。進進出出的妓|女光是其存在便時刻妨礙他們二人的交往。喬貞對她們施以暗示,在她們的腦中植入想法,讓這兩個妓|女覺得,自己也是她們的鄰居。這為他提供了不少守候在心愛女子房門外的便利,幾乎一呆就是大半天。喬貞變得出入自由,歌蕊雅似乎注意到了這點,但她毫不在意。仿佛不管他做任何事都動搖不了自己不讓他進門的決心。她外出時,會刻意把視線放遠,就好像苦苦守候在外的男人是透明人一樣從他身邊擦肩走過。喬貞不怪她,也不阻攔。然後,完完全全被她以無視态度拒之門外的喬貞會在星星鑽出天空布幕以後登上屋頂,等熄燈熟睡的歌蕊雅醒來。每次到了清晨,起床後發現喬貞一晚沒走的歌蕊雅都會對他進行驅趕。喬貞從不多說什麼。雖然總是聽她的話乖乖離開,但是到了晚上,深綠色鬥篷的身影必定如期而至。
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第三天,情況終于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