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問題解決得怎樣?”
“已經辭掉了。”
“既然一切順理成章,那就啟程出發吧。”
“非得現在嗎?”歌蕊雅的口氣首度出現了回避的意味,好像一個沒帶雨具卻要躲避暴雨的人,不想踏出遮蔽物的範圍淋一滴雨。
“歌蕊雅,你為何這樣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喬貞剛這麼問出口,就差點失聲笑出來了。嘲笑的對象是虛僞的自己。他努力地維持平時慣有的嚴肅表情,不讓她看出異常。明明有事瞞着對方的人是他。可他卻偏偏先發出疑問……
歌蕊雅緊閉嘴唇,遲疑了三秒,說道,“沒。”
喬貞安靜地點了點頭,眼睛朝寫字台下擱着的一個棕色大箱子望去。
“這就是你的行李箱?換洗的衣物還有日常生活用品什麼的都在裡頭了嗎?沒遺漏什麼吧?”
“都在裡面。”
“比我想象中少得多,沒馬車似乎也不要緊。”
喬貞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抱着怎樣的心态,才會說出這句毫無意義而又可笑的廢話來。可是面對興趣缺缺的歌蕊雅,如今的喬貞不知道該用什麼句子來續上話題。好在歌蕊雅回應了。她點了一下頭。
喬貞不再說話。他僅以單臂的力量拎起對歌蕊雅而言過于沉重的箱子,用另一隻手拉着她冰涼還有些微微顫抖的纖細手腕,朝外走。
“等等……喬貞,我們先去哪?”
在快要關上門離開這間居住了近十年的屋子的時候,喬貞忽然感到一直沒有反抗的歌蕊雅正在把他牽着她的手往後拉。力道不是很大,但依然非常明顯。這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望着那雙擔憂多于欣喜的翠綠色眼睛,喬貞一時間竟發覺自己不知該從何跟她說起了。歌蕊雅此刻斜睨着他的眼神仿佛起霧了一般,讓人捉摸不透。這陰晴不定的眼神,耗盡了他所有想要解釋的勇氣。
“總之,跟我走就是了。”他低下頭,在完整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對她說。
XXIV
“喬貞,你為什麼要帶我到這兒來?”
問話的女子環顧四周。存在于她視野之中,是一個所有擺設都是木制的房間。面積比自己租的房子要寬敞些,陳列其中的家具以及日用品既新式又幹淨。這也是沒辦法抱怨的。畢竟能從窗外毫不費力地眺望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已經算是倫敦市中心黃金地段的旅店了。
喬貞開了一個房間。是在他自個兒住的地方的隔壁一間。雖然在這家旅館中還有遠比這裡更上檔次的房型,但無論設施還是環境已經要比自己住的單間好上很多了。
不過,在心情處于低潮的歌蕊雅看來,這隻是間陰沉的屋子。
按照喬貞原本給自己說過的路線,他們會先到達東南的海港多佛爾,坐船到法蘭西王國,繼續往東南方向前進,沿途經過在勃艮第公爵治下的領地,最終的目的地是意大利王國北部地區的阿爾卑斯山脈。
可最終,喬貞卻隻是一手拉住她、一手提着她的行李箱,帶她在城内轉了一圈而已——來到了他這陣子借宿的旅館就停下了。
歌蕊雅曾在半路就表示了疑問。她抽出被他握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問他“我們要去哪?”“很快就知道了。”喬貞回答她,卻沒有看她。他抓住她的上臂,帶着她往前走。歌蕊雅放棄了思考,不想動彈,也不想掙紮,但是卻沒法停下腳步,隻能被他半推半拉地帶到他住着的旅店,一步步地上樓,進房。
入住後,喬貞始終沒有回答歌蕊雅的問題。他下樓關照侍者送來一些食物。他們飽餐了一頓夜宵,隻是兩個人都心不在焉,不免有些掃興。進餐期間,歌蕊雅始終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喬貞随後親自給她盛滿溫熱的洗澡水,自己到門外等候。洗漱更衣完畢後,她換好睡裙,坐在雙人床上,望着桌上插着桃紅色康乃馨的花瓶發愣。喬貞等她全部弄好了才進來,站在離她不遠的位置。
“穿那麼單薄就不要在外面坐着了,當心着涼。快躺到被子裡去吧。”
歌蕊雅對喬貞的話充耳不聞。她仍然望着花瓶,雙唇緊閉。
“聽見我說什麼了嗎?”喬貞說道,加重了語氣。
“你不打算給我個說法嗎?”她終于看着他了,眼眶中有一些淚珠。
天色很晚了不方便趕路的确是個很好的借口。可是本該在晚飯前就過來接她的喬貞卻扭扭捏捏地拖到了深夜,這就十分可疑了。他早上還表現得那樣熱切、殷勤,轉眼間就好像與她私奔變成了一個并不自願去完成的包袱似的。這個男人的态度轉變,她無論怎樣都無法接受。
“歌蕊雅……”她的眼淚是目前的喬貞最不希望看到的。他撇過頭,把臉轉向遠離她視線的地方,咬着牙,低聲說道,“半夜趕路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沒有任何問題。但你不行。必須找個拉腳的地方歇息。”
“明天一早就走嗎?去多佛爾?”
“不。這……恐怕得多住幾晚。”
“幾晚是多久?給我一個具體的數字,喬貞。我要你明确地告訴我,我們得在這兒呆到什麼時候?”
“兩晚。”他回答得非常艱難,“等我周六再去辦完一件事……”
“哈,又來了。”歌蕊雅笑着歎了口氣,剛想補充些什麼卻又趕緊咬住自己的唇,胸部随之起伏。
看着她表達哀傷和失望的淚水,喬貞突然體驗到了一股鑽心的痛苦從不可知的角落慢慢逼近。淚水像一層霧模糊了她的雙眸,讓她變得更美,也更易受到傷害。他覺得自己的四肢在她含着淚滴的眸子的注視下正在逐漸縮小,逐漸失去實體,卻又比過去百倍地想擁她入懷。
歌蕊雅看着那雙沉默的藍灰色眼睛。她知道他在為什麼事困惑、猶豫,但又堅持不願向她道出。許多零碎的句子在喬貞的大腦裡撞擊,碎裂,可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說出口。越是思考應該說出來的話,就越是感到迷惘。仿佛每次吸氣都在把新的痛苦運到體内。
“歌蕊雅,總之,不要哭。先把眼淚擦幹。”喬貞的語調幾近哀求。他朝前跨了兩步,想要去抱她,“我發誓等這一切都過去後——”
“夠了。”她用手勢阻止他,“别過來。”見喬貞果然聽從她的話不再靠近後,轉而用左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心口。
十多秒過去了。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男人這種生物的真正的本質吧。”歌蕊雅忽然說,表情有些森冷,“‘我永遠都不會強迫你去做任何決定。’這話是不是有點耳熟?你可是親口和我說過所有事情的選擇權都在我手上的。擅自把我帶到這裡算什麼情況?”
“這個臨時的住處,在我辦完所有的事以前最多再暫住兩個晚上而已。我很快就會帶你去卡塔特。”
“為什麼?你之前花了好幾晚求我的時候可沒有說過要延後。”歌蕊雅任憑空氣吹幹眼角的淚水,直視着喬貞,滿臉怒容,“你給我回想一下,你當初讓我跟你走的那會兒是怎麼對我承諾的。還有你懇求我開門時的态度,和現在簡直天壤之别。在我看來,你隻關心自己的計劃能不能成功。現在八成跟九年前一樣又後悔了,想把我再甩掉一次對吧?也許這次拉不下臉直接扭頭走掉吧。噢,又或許你還在考慮要怎麼編個像樣的借口。我真是受不了像你這樣的男人。想穩住女人也拜托你多少花點心思啊!”
“不,你聽我解釋。我對你說的所有的話,都是因為我愛你。”
歌蕊雅愣了好一會兒。喬貞忽然單膝跪在她面前,雙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這模樣,這姿勢,在外人看來簡直就像求婚似的。喬貞不敢期待會得到怎樣的回應。因為他明白,在當前的場合下突然這麼說,不僅突兀,還有些滑稽。可是他真的沒别的法子了。他看見歌蕊雅的眼中閃爍出脆弱的光芒,卻轉瞬即逝。他的表白對緩解現在的情況根本毫無幫助。他的真情流露,在歌蕊雅聽來也完全無法發揮作用。她希望自己能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使情緒變得積極起來,但是她做不到。
“在你三番五次騙我,向我隐瞞實情之後?”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信。至少現在我不會相信。”
喬貞略微松開雙手,眼神黯淡,卻依舊看着她,“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
“除非你立刻告訴我這回你又要去做什麼。你哪兒來那麼多處理不完的事務。又接到新任務了?連國王都比你閑。”
“我……”
喬貞默然。他昨晚向歌蕊雅坦白身世時,就是用龍族給他指派任務作為幌子,解釋自己為何總在深夜神秘外出。他向歌蕊雅隐去了他間接殺死霍頓莊園一家的事實。他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找約舒亞複仇,連累了其他無辜的人。他不希望讓她知道太多有關他殺人報私仇這方面的事。
喬貞原本不想回答,想就這麼順水推舟地讓歌蕊雅以為他就是像她想的那樣要去執行任務。他朝她看看,發現歌蕊雅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明擺着是在等他答複。
“差不多。”他說,“異族最近實在太猖獗了。非得狠狠打擊一下他們的氣焰不可。”
這句話是不是在撒謊?可以說不是,因為謊言必須是事先計劃好的東西。但實際上他的确說謊了,因為兩天後他是去處理和仇家之間未解的糾紛,和達斯機械獸人族無關。
沉默片刻後,她說,“随便吧。你怎麼說都行。我不想再聽你那些無止境的承諾啊、保證啊,或者發誓什麼的了。我隻想盡快看見行動。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要補充嗎?沒有的話我就睡了。”
說完,她幾乎是用一種連自己都忍不住暗自驚歎的速度鑽進被窩,不給喬貞多解釋一句的機會。
晚安,她對自己默念。“晚安。”身後傳來男子低沉輕柔的聲音。
他從原地站起來,凝視她随着均勻的呼吸微微浮動的背部。他理所當然地睡在地上,将舒适寬大的雙人床讓給她。他舒展開身體躺下來,把厚實的鬥篷裹在身上,打算就這麼過一晚。
在睡着之前,兩人沒有任何交談。
一夜的冷戰過去了。翌日清晨,喬貞特地早起到市場逛了一圈,買來兩隻新鮮的家禽,讓店家幫忙烹饪。三頓飯他都和歌蕊雅坐在一塊吃。然而他們說話的數目加起來連十句都沒有。歌蕊雅雖然和他共處一室,卻将他視為空氣一般對待。這讓喬貞産生了一種與其有心上人相陪,還不如自己一人來得舒暢自在的感覺。眼前那個人明明是将要和自己度過餘生的女人。為什麼他會有這種要命的想法?因為歌蕊雅始終在用她的冷漠懲罰他。晚飯過後,喬貞終于忍受不住了。
他看了看在鏡子前梳頭的歌蕊雅。她呆滞而又緩慢的動作,無言地宣洩着她的不滿。當初因為害怕失去對方,他做出了承認自己屬于塞恩斯伯裡家族這一無法判斷正确還是錯誤的決定。而現在,更複雜的境況逼迫着他做出又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