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話,隻是哭。她伏在他懷中,哭了很久,背部微微起伏。抽泣的聲音和顫抖的身體觸動着他每一根神經。
“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真的有很多難處。”他不停地向她解釋,“我等了那麼些年,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算我求你了,給我最後一點時間,好不好?你是我這一生最愛的人。等這事兒徹底完了以後,我會将今後所有的生活重心放在你身上。相信我。”
“我真的很害怕……”
她省去了最為關鍵的後半段内容。喬貞錯以為她是在怕他一去不回,或者是在怕他對仇人下手過重,又猜測她還在因為他之前短時間的情緒失控感到後怕。
“如果你實在害怕的話,明晚你就留在這裡等我,哪兒也不要去。咱們隻分開很短的時間,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的唇貼在她耳邊,柔聲細語地安慰她,“最後,請你原諒我剛才亂發脾氣。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如果我讓你感到不開心了,或者不痛快了,你就打我,罵我。怎樣都可以。”
“我哪敢啊……”
“你這話,說明你還在生我的氣。真的,對不起。”
他知道,再誠懇的語言也無法立刻博得她的諒解。他不再吭聲,将她橫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然後安靜地摟着她,直到她的背不再因為哭泣發顫。
她在他懷裡躺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隻看見她的眉頭一直皺着,怎樣都松弛不了。眼角殘留着餘淚。
“我想睡了。”過了很久,她說,“今天懶得洗了。我想快點睡覺。”
喬貞點點頭,幫她蓋好被子,吹滅床頭櫃上放着的蠟燭。瞬間失去光亮的屋子裡,隻有些許月光透過窗欄縫隙無力地撒落在地面上。呈側身睡卧狀背對着他的女子聽見他歎氣的聲音,就像一次特别長而疲憊的呼吸。
“老樣子。床還是讓給你一個人睡。我到地上去。”
歌蕊雅沒有出聲。喬貞以地為床,靜靜地躺着,眼睛始終睜開,望向天花闆。他想了很多事,想着兩人相識以來發生的種種,無法入睡。大概歌蕊雅也是這個原因,一直都沒有睡着吧。
“地上不冷?”
雖然聲音依舊緊繃,但是喬貞能從中感受到歌蕊雅對他的關懷。
“啊,我去把隔壁的被子拿來鋪一下。”
喬貞剛要起身,就看見原本側躺着的歌蕊雅坐了起來。
“别忙活了。你上來睡好了。不過,”她在床中間比劃了一下,畫出一條并不存在的直線,“别超過這條線。”
喬貞頓時感到受寵若驚。心想,這應該就是她原諒自己的信号了。他壓抑住心底的欣快,動作笨拙地褪下鬥篷和軟皮靴。當他爬上床的時候,歌蕊雅縮回到了被子裡。
“記住,别越過它。”
“唔,放心吧。絕對不會。”
男人的聲音從極近的左邊傳來。喬貞現在就躺在自己身邊,和她分享同一床被子。盡管兩人在寬闊的雙人床上的位置至少距離半米,然而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還睡在一張床上無論如何都是非常暧昧的。她不由得開始後悔邀他上來睡的舉動了。她緊張地猜疑他接下來會怎麼做,會不會突然按耐不住,對她動手動腳。結果什麼都沒發生。他就這樣保持着均勻的呼吸,仰面睡着了。
喬貞近來一直長時間守在歌蕊雅的家門外,幾乎沒有正常休息過。昨晚雖然短暫地得到了休憩,但他一直在為怎樣給歌蕊雅解釋而煩惱,整夜都沒睡好。而今,當他發現歌蕊雅竟意外地原諒了自己後,他完全地放松了身心,不再受到外界因素的幹擾,不消五分鐘,就進入了夢鄉。
也許正是由于前段時間很辛苦,導緻他這一覺睡得很沉,第二天很晚才醒。醒來的時候,躺在他右面的女子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反正昏昏沉沉的喬貞隻聽到耳邊有個輕柔的女聲說了句“我先起來了”便又陷入了昏睡,但是久久不能進入深度睡眠,仿佛還能感覺到她的氣息萦繞在他周身。他故意往她躺着的地方移過去,好像還能感受到她接觸過的床單留下的溫度,以及體香。
喬貞覺得耳朵漸漸燙了起來。他翻了個身,把頭埋到被子裡。
無意中,有什麼東西卡在了他的頸脖之間。他伸出手來胡亂地摸了一陣,在摸到某個物體時,驚異地張開了眼睛。
他的胸前,安靜地躺着一條銀色的吊墜。
XXV
“那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物件。是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項鍊。她把它送給我了。作為與她相識的證明,我珍藏至今。”浮現在小說家面前的那張蒼白的面孔,忽然露出一個怅然若失的笑容。
“隻是個很普通的墜子,随處可見。”與委托人的故事相比,禮查對這個吊墜絲毫沒有表現出興趣。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她母親的遺物。”
“噢,那就具有特殊意義了。”
對于禮查态度的變化,喬貞毫不動容,隻是不停地撫摸着像是護身符般的吊墜,一邊輕輕搓動,一邊淡淡微笑。對它的珍惜之情,溢于言表。
“再後來,我起床出去找她……”
“打斷一下,我想提個問題。”禮查忽然做出暫停的手勢,“你們都睡一起了,你還是什麼都沒做嗎?”
“我早就說過,在未婚娶前,我不會對她做什麼。你難道忘了?”
“沒忘,隻是覺得你這家夥太過分了。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的關注點是否有所偏差。”
喬貞斜了他一眼。禮查聳聳肩。
“我覺得沒有,因為我是個男人。”
“說得好像我不是一樣。”
“隻能說,你不像個正常的男人。”
喬貞突然吸了很重的一口氣。這讓禮查覺得,好像是要把自己吸進去生吞了似的。
“不好意思,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還記得嗎?我讓妻子懷上過孩子。我想你應該還沒有讓某位女性孕育出生命吧?”
“哇歐,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我了。你是不是因為和妻子生下來個怪胎,所以對自己那方面的能力沒信心?”
他聽見喬貞咳嗽了一聲。
“首先,那是畸形兒,不是怪胎。天知道他長大後會不會變成像我這樣的怪胎,可惜他沒能獲得長大的機會。其次,我對自己的能力完全不存有一絲懷疑。當然了,你硬要這麼想也行。沒什麼奇怪的。妻子難産的陰影在我心底始終揮之不去,這的确是個事實……你至少猜對一點點。”
“那我又要問了,假如你和愛人後來在一起了,有過夫妻生活的話,你會不會讓她替你生小孩?你不可能沒想過這些事情吧。”
“我……”小說家的問題無疑難倒了喬貞,他思考了很久才說,“我不敢往那方面想。而且,這實在是個無解的問題。歌蕊雅在沒能跟我私奔之前就死去了。這是不争的事實。沒有那麼多如果。”
“好吧。”禮查攤攤手,認真地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些就是你之前所謂的你們真正的一次吵架吧?你對她的态度也太惡劣了。虧你一直給我‘體貼老好人、模範好丈夫’的印象呢。”
“的确,我不該兇她的。”喬貞好像有些無可奈何地停了一會兒,面容消沉下來,“當時的我,被仇恨充斥着大腦,蒙蔽了雙眼。如今回想起當年的往事,早已追悔莫及。”
XXVI
喬貞是在去歌蕊雅家的路上找到她的。
他醒來後,以為她出門買吃的去了,便耐心地在屋裡等待。可是一個鐘頭過去了,她還沒回來。他開始擔心,怕她出事,又怕她因為昨夜的争吵想不開,會做出傻事,于是下樓找到旅館老闆,向其詢問有沒有見過她。老闆稱她八點不到就出門了,看方向像是往紅燈區走的。喬貞第一時間想到她以前工作的酒店。但沒能在那兒找到她。又想起要去她的家看看。走到半路,終于看見迎面走來的歌蕊雅無精打采的身影。
“我有個東西忘記拿了,所以回去了一趟。”
她一見到他就開口解釋。喬貞出于長時間找不到人的擔憂,并未覺得她的話可疑。可是兩手空空的事實卻暴露了她的謊言。他用打探的眼神朝她望去。
“是什麼?我沒看到。”
“這個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歌蕊雅知道瞞不過去,隻能硬着頭皮往下編,“是衛生帶。我自己縫制的。”
“啊,這倒是必需品。應該回去拿。”話題涉及到女性的私密,使喬貞不禁有些後悔追問了,“可你在整理行李的時候,難道沒放進去嗎?”
“一條不夠用,我想再拿一條的。可是等我找到的時候,發現兩頭的線斷掉了,就不要了。”
喬貞點了一下頭。仔細想,歌蕊雅沒有騙他的理由,便不再追究了。
兩人走在往旅店方向回去的街道上,緊挨着對方的身子。雖然彼此間的話不多,看起來卻像一對親密的情侶,就算稱夫妻旁人也不會覺得違和。
“你什麼時候赴約?”歌蕊雅忽然問道,眼睛盯着他。
“現在還早。紙條上約定的時間是午夜。早去也沒意思。”
他聽見她發出模糊的表示認同的聲音。由于剛才的話題,他想起頭頸裡戴着的東西。這根外形頗為女性化的項鍊吊在自己的脖子上,會不會很不協調?
“你怎麼突然把這根貼身的墜子給我啊?”
“你不喜歡?”她微微側頭,斜睨着他。
“喜歡,當然喜歡。”
“那就留着呗。”
“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倒是我,一直都沒送過你哪怕一件像樣的禮物。”
“你知道我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
喬貞聽她爽快的回答,心中一片喜悅溫暖。這就是自己選擇的人。她是那樣善解人意,勇敢堅強,不媚世俗。霎時之間,不由得對今後與她共度的歲月心馳神往。想起今夜的約會過去以後,便能和歌蕊雅去多佛爾,去阿爾卑斯山,去卡塔特。從此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喬貞這樣想着,嘴角不免挂起自己都沒覺察出的笑意。
兩人攜手回到旅店時已過了中午。随着太陽西沉,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吃過晚飯,歌蕊雅穿起外出的鞋子,說要去酒店。
“今天雖說是我的收山之作,但對你而言是重要的日子,你就不用陪我去了,專心自己的事吧。”
“我和那人的碰面很可能導緻流血。那種場面我的确不希望你看到。可是——等等,歌蕊雅,你不是辭職了嗎?而且今天是周六……”
“老闆說我提得太突然了,他還沒準備好。很多客人還期待我的表演呢。所以我答應他加演一場,再最後唱一次。他上午剛跟我商量的。在我回家找東西的時候。”歌蕊雅說,雙手交替抱着上臂。
“哦,是這樣啊。”喬貞傻傻地點了點頭。
“今晚的表演我必須參加,可能會弄到蠻晚的。你有要緊的事,就不用來了。反正沒新歌,都是你聽過的。”
“既然你這樣說的話,那好吧。等我辦完事,你那邊也應該結束了。”
“你幾點出門?”
“我待會兒找點夜宵吃,把肚子填飽了再去。離十二點還有六個小時,不急。我差不多在十一點左右慢慢往那兒走。就當飯後散步了。”
“嗯,那我先走了。要去化妝。”
“演出結束後記得早點回來休息,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知道了。”
歌蕊雅走出屋子,來到樓下,離開旅館。喬貞望着她離去的方向。他仍然能從窗外看見她的背影,直到她在大街上走了三分鐘以後,才完全看不見。
沒走出多遠,歌蕊雅就突然很想折回去,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一切。為了驅散這思緒,她逐漸加快腳步,盡量讓理智占據自己的大腦。會有那麼一個不那麼合理的方式,和一個誰也預知不了的未來。甚至,還會有一瓶消除仇恨的解藥。隻是,或許,這是瓶必須付出某種代價,才可能得到的解藥。
一切早晚會塵埃落定的。一切終究會好起來的。即使我們無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