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III
黑夜即将過去。蒼白的粗蠟已經從原有的長度燒成指甲片般長短。粘稠的液體從側旁溢出,在桌面上灑下一圈圈蠟油。随時間的流逝漸漸凝固起來的蠟油,就如混雜着肮髒雨水的人的眼淚。
在紙上下筆如飛的禮查拿着鵝毛筆的手停了下來。他知道,喬貞的故事已到尾聲。他感到一絲空虛,但同時,還有許多的問題需要與自己共處一室的這個委托人解答。
“和你建立契約的那條龍,在哪?我沒看到他。”眼珠子四下巡視的禮查刮了刮自己的鼻梁骨,“你提到他好多次了。我還挺想見見能變成人類模樣的龍呢。他躲在附近偷看我們嗎?”
“他不在這兒。”喬貞很肯定地回答,“他在他應該在的地方等着我。我即将和他會面。”
禮查聽他說得玄乎乎的,剛想發問,但很快又想到愛賣關子正是這男人一貫的毛病,就沒放在心上。
“大綱差不多成型了。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都一次性跟我說清楚吧。我要在兩天内搞定初稿。”
“我正準備這麼做。”喬貞對有些猴急的小說家笑了笑,然後平靜地吐了口氣,對他說,“在我成為龍術士二十年左右,卡塔特山脈增添了幾個我的同僚。繼我之後的第二位龍術士叫白羅加,第三個叫蘇洛。他們在同一年受封,相隔時間不超過兩個月。第四個……”說到這裡,喬貞拖長了音,沉吟了很久,卻遲遲沒有說下去。
禮查焦急地問,“第四個怎麼了?”
“我不想說。”
“喂,老兄。這怎麼可以。”
“我真的不想說。”
“你确定嗎?我不是有意要提醒你。但既然你讓我給你寫傳記,任何有用的東西都要事無巨細的說出來讓我當參考資料。至于用不用那是我的事。你首先得做到暢所欲言。”
喬貞的不坦誠讓禮查大為苦惱,可喬貞依舊堅持,“我們跳過這段吧。你隻要寫上,那些龍術士雖然每一個都很出衆,但他們都沒有獲得在卡塔特山脈久住的資格。締結契約的儀式完成後,火龍王和海龍王僅是出于禮節邀他們在山上小住幾日,就放他們離開了。這是個很關鍵的标志。隻有首席龍術士擁有和龍族居住在一起的權利。對付異族的武器自然是多多益善的。不過兩位龍王始終持有一個觀點,那就是首席龍術士同一時期隻需要一個。”
喬貞一口氣說了許多,禮查也隻能對他剛才刻意隐瞞的行為不再介懷。他問道,“那他們住在哪?”
“該住哪兒就住哪兒。他們雖然成為了龍術士,但并不代表完全斬斷了與人世間的聯系,自然是回人界自由自在地生活去了。”
喬貞用平淡的口吻叙述着。禮查一邊落筆,一邊試圖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些許羨慕或落寞的情緒,卻沒能成功。喬貞隐藏得很好。又或者他早就對任何事都不在乎了。
“不過,”喬貞繼續說道,“向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這一點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有關龍族的任何事都必須嚴格保密。這是經過全體龍術士的一緻同意,并最終答應遵守的規定。你走南闖北在外漂泊了那麼多年,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從未沒聽說過吧?”
禮查點點頭。受衆面再狹窄的坊間傳說以及神話故事他都或多或少地耳聞過一些,唯獨對喬貞這一晚描述給他的龐大壯麗的奇幻故事一無所知。因此他才會覺得新鮮,同意替喬貞寫傳記。他想問“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卻沒有問出口。
“另外還有一項被禁止的事,便是龍術士之間不得因任何事發生私鬥。”喬貞接着說,“力量達到龍術士這種級别的人才本來就很難培養。龍術士若是死去,與之相應的龍族從者也不能幸免。殺死同僚并間接害死龍族的罪過是非常大的。”
“我一直想問,作為主人的龍術士和作為從者的龍族是怎麼配對到一塊的?好吧,我用詞不太準确。”
“沒什麼花頭。按強弱分配。從族群中挑選最強大的龍族配給具有相應實力的龍術士。越是強的家夥配到的也就越強。也許我這麼說你會不信,因為我之前跟你提過了最初給我尋找合适的從者有多麼曲折。但事實上,就是這樣。從我以後的龍術士們在龍族那兒得到的支援度,基本證實了我的總結。”
“後來還有沒有龍族反對和人類建立契約?”
“當然有。雅麥斯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他至少躲過了兩百餘年,始終沒有履行與他身上流着的火龍族至高血脈相稱的責任。其他的人,隻要兩位龍王出馬,也就擺平了。在卡塔特,龍王的權威是絕對的。”喬貞頓了頓,“基本沒有人敢忤逆他們倆。”
“你的意思是,還是會有不聽話的家夥咯?”
喬貞做了個差不多的動作,“就算有,也都處理掉了。不過雅麥斯又是個例外。”
禮查聳肩冷哼,“他還真厲害。我真想看見他失寵跌倒的那一天。”禮查從小就被現實教育隻有依靠自己的勞動成果才能活下去,因此,他對依恃祖上蔭德保障甜美生活的名門貴胄向來很沒有好感。
喬貞瞧出他的心思,微微笑了笑,随後斂容說,“不單單是龍族。如果有為非作歹的術士,一旦消息傳到龍王耳裡,也會抓來處置。除非是平日裡默默無聞,或者有些名氣但卻很懂得藏身,再或者有辦法堵住别人嘴巴的人,才不會被多管閑事的家夥告到龍王那兒。我手頭上就有個例子可以證明。那是個名叫薩克基蘭的第二等級的術士。四年前,因為在酒後散布對龍族不利的話語被帶到卡塔特。是白羅加将他抓捕的。”
“龍術士還負責這種事?我還以為你們隻需要和獸人族戰鬥就可以了呢。”
“那項任務,龍王原本交給了剛出道的一個年輕守護者。薩克基蘭洩露了龍族的秘密,雖然很幸運地被聽者當作戲言沒有相信,但違反保密原則是兩位龍王絕對不能容忍的。白羅加是個忠誠與野心并俱的龍術士。他多次不辭辛勞地去完成不在自己管轄内的任務,很顯然,是為了博得兩位龍王的好感以求提拔。他因此得到了很多上山谒見龍王的機會。龍王微笑地接受着他的殷勤,卻從不給他升職的允諾。他相當觊觎我的地位,他恨我,我沒理由不知道。白羅加搶走了那名守護者的任務,将薩克基蘭抓了回來。”
“那個術士最後得到了怎樣的下場?”
“他被下了詛咒。龍王的詛咒。他的生命如同頸部管道被硬生生扯寬的沙漏那般,速度加倍地流逝。他會由于身體上的痛苦,催生出超過常人的強烈的求生欲,卻在面對鏡子的時候,體會到更深重的絕望。幻覺會與他常伴,但那又不是幻覺,因為潰爛的過程是真實的。身體機能逐漸衰竭,皮膚滲出膿水,融化下陷,緊緊地壓迫屬于人的輪廓。這一切會先從被植入詛咒的心口開始。龍王沒有立即奪走薩克基蘭的生命,他們希望他受盡折磨而死。我不确定他還能挺過幾個冬天。他被扔到布達城的一座公墓,在恐懼和後悔中等待終結。”
禮查不由得在腦中勾勒出那些令人發指的畫面。喬貞的描述讓他頭皮發麻。可是喬貞早已習慣龍王的冷酷。他相當淡定地看着啧着嘴、連連搖頭的禮查。
“火龍王也好,海龍王也罷,都對令他們失望的人幾乎零容忍。對于他們的殘忍,你心中應該有個概念了吧。”
“這做法真不人道。要殺就幹脆點。到底有多少深仇大恨。虧他們還大言不慚地号稱要守護世界呢。”禮查鐵青着臉,他好像突然想起一件非常不了得的事,拍了一下桌子,“那個家夥隻是酒後失言,下場都那樣慘了,把那麼多機密告訴我的你——”
喬貞望向他。禮查的眉頭有極深的褶皺,眼裡充滿着急迫的逃避感。這情感正通過桌面被使勁一拍的震動,逐漸感染到喬貞。喬貞明白他的想法。他怕自己會連累他。他雖然對自己的故事充滿好奇,卻也不想因此送命。
“不要怕,我們誰都不會有事的。特别是你。”歎了口氣,喬貞對禮查進行必要的安撫,“我的時間不多。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本來就是要到那個地方去服役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但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他的話成功地轉移了禮查的注意力,“你要去哪?”
“你沒聽過的地方。”
“這沒什麼。在你整個故事中,我沒聽過的可是不少。告訴我。”
“……孤塔。”喬貞沒有馬上回答,“一座遺世孤立、不為凡人所知的高塔。”
“去那幹嘛?那是什麼地方?”
“龍族的監獄。是龍族設立的用來囚禁犯人的監獄。被關押的囚徒是犯了罪但罪不至死的龍族,或者龍術士,普通的術士,和守護者。沒有人逃得出來。不僅因為有強大的龍族守衛負責看管,還有龍王的結界。那裡的結界與籠罩在卡塔特山脈的不同,它不具備任何能阻礙物體通行的物理力量,但它能夠吸取犯人所有想要掙脫或進行抗争的感覺。一旦踏入那裡,就永遠失去希望和生活的動力了。信念不再堅定,正面的情感逐漸喪失,隻留下孤獨和絕望。”
“你犯了什麼事,要被關到那裡?”禮查問,“你不是首席嗎?”
“我不是犯人。我是被派去鎮守孤塔的。等同于被流放的處境。”喬貞說,“我不再是首席了。比我先去一步的布裡斯就在那裡等我。”
“怎麼會這樣?”
“這就是龍王定下的規矩。沒什麼稀奇的,他們有很多這樣那樣的規定。他們選擇首席的标準極其嚴苛。力量不達标的龍術士,他們絕不正眼去看。就算讓首席的位置空缺,也不會讓他們心目中的未夠格者勝任。但同樣的,當他們決定遺棄現任的首席,也是絕對不會含糊的。居于首位的龍術士不能永遠是同一個人,必須頻繁更換。為了找人替代我,他們不止一次地把我逐下山,卻因為始終找不到合适的後繼者,又好幾次把我重新請回去。”
一直以來,喬貞都封鎖自己的感情,對龍王俯首帖耳,以剿殺異族來麻痹自己。這件忠實可靠的任務工具,被詠贊為卡塔特山脈的龍術士楷模。喬貞在1038那年登上首席寶座,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百餘年。他曾經如此輝煌,集萬千榮耀于一身。他麻木地感受着高處的寒冷,以為今後再也不會遇見任何能讓自己覺得憤怒或痛苦的事情了,卻在跌下來的時候,切身地感受到了久違的痛。
龍王堅定地認為,不能長期重用一個龍術士作為首席。于是在足以勝任這一位置的二代首席出現後,喬貞的地位包括他在卡塔特山脈的住所都被騰了出來,交給了另一個人。
這本來沒什麼值得惋惜的。他巴不得離開,回人界去。可若是追究龍王将他貶為孤塔看守者的真正原因,他實在難以抒懷内心的氣憤。
可是基于布裡斯的勸說,他忍了下來。
喬貞用他依舊平靜如水的藍灰色瞳仁望着禮查,“身為普通人的你也許會想,喬貞,你這麼強大,完全可以為所欲為,做自己想做的事,為什麼你不去争取你理應得到的一切,甘願任人擺布?我可以回答你,因為命運之神是公平的。你得到什麼,就必然相應地失去些什麼。哪怕不能從你本人手中奪走,也要從你身邊人那兒奪走。我做的任何決定,都必須考慮到布裡斯。不能負氣出走,亦不能奮起反抗。我的命,不屬于我一個人。首席龍術士也好,還是其他的龍術士,卡塔特山脈想要的至始至終都隻有一種東西,那就是能夠控制的力量。虛幻的榮耀?行,給你。自由的思維?這可不行。想要抗争?抱歉,你做不到。因為你的命握在他們手裡。你發現‘人龍共生契約’一個最關鍵的地方在哪裡了嗎?共生,還有共死。這意味着什麼?必要的時候,他們會要求從者一方的龍族自盡的。他們做得出來。很好理解,不是嗎?當兵器不再稱手的時候,他們就扔掉,換新的。”
禮查摸了摸自己的太陽穴,然後盯着喬貞的眼睛。一段很突兀的沉默過去後,他忽然問,“誰接替了你?”
喬貞不說話了。他就像之前說第四個龍術士的時候那樣,不吭聲了。他看見禮查放下筆,舉起右掌,手指并攏,在他面前揮動了幾下。
“你還想繼續嗎?”
喬貞沒有繼續看禮查是否還做着那古怪的手勢,他的眼睛穿過禮查随上下翻動的手掌搖晃的肩頭,到達隻有他自己看得見的虛幻彼岸。
“那個龍術士,我還是告訴你吧。”
“哪個?”
“你追問我,我不肯說的那個。”
“噢。”
“他是歌蕊雅的弟弟,修齊。他後來改名叫修齊布蘭卡。”
“啊……很令人震驚。”
“我也是過了好久才知道的。”
“怎麼會?你大部分時候不都在卡塔特嗎?你們可是同僚啊。他在山上訓練的時候,你不會一次都沒見到他吧?”
“可能是為了避開我,在剛上山的那段日子,他使用了假名。而且,我和多數同僚都半生不熟。每次受封儀式結束後,龍王都會私下叮囑:龍術士之間盡量要避免相互見面。這當然不算什麼強制的規定,不過龍王确實不喜歡底下的人拉幫結派。”
“也就是說,你有一群很厲害的同事,但你們卻很難互相結識?”
“差不多就是那樣。”喬貞點頭道,“第二個龍術士白羅加和第三個龍術士蘇洛受封的時候,我都去捧了場。等到第四個,也就是修齊布蘭卡受封的儀式,加上自己的那次,我已經參加過三次了,覺得很厭倦,就沒去。負責給他授業的是之前也教導過我魔導修煉的訓練師,和他未來的從者。他沒有被允許住在山上,儀式結束後沒幾天就回人界去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也成為了龍術士,和年輕氣盛時候的我作出的選擇一樣。他甚至比我做得還要沖動,他是主動找上卡塔特的密探,自己往火坑裡跳的。對我而言,歌蕊雅的死是一個終結點。但是,修齊布蘭卡還活着。并且不出意外的話,他将和我一樣與天齊壽。他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面對、更不能傷害的人。看見他,就好像我又再次深陷于那猶如噩夢一般的往事中。那麼多年以來,我始終費盡心機地躲避着他。我并不怕他找我複仇,而是……不願在看見他的時候,想起歌蕊雅早已經離我而去。”
“看來他還是沒有放下仇恨。”禮查如此說道。
“你說得沒錯。”喬貞無奈地點了點頭,“抛開這一點不談,歌蕊雅應該會為他感到驕傲吧。修齊布蘭卡成長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龍術士。我不确定我和他誰更技高一籌,因為我們沒較量過。但我這麼說是有根據的。在我第一次離任首席之位後,龍王曾提出要他來繼任。可是他謝絕了。龍王隻好再把我召回去。”
“我猜,他不想坐你坐過的位置。”
“不知道,或許吧。所以不能算上他。”喬貞結束了短暫的晃神之後說道,“真正當過首席龍術士的人屈指可數。我是第一位。第二位是我的繼任者。他叫阿爾斐傑洛。那個男人……”喬貞堅毅的眉梢很明顯地皺了起來,透露出不悅、嫌惡,和一絲逃避的意味。禮查還從未看見這個男人在臉上如此刻骨地展露出鄙夷的神情。喬貞稍作停頓後下了結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怎麼說?”
“瘋子阿爾斐傑洛。龍術士與龍族之間,還有住在卡塔特山脈上的守護者,但凡知道他是誰的人都這樣叫他。你可以認為那是勝利者對失敗者帶有醜化之意的蓋棺定論,但其實就是那麼回事兒。我和他從未有過深交。龍王不會給前後兩任首席互相産生交集的機會。他上山兩年以後,我就被遣散回人界了。那家夥,不提也罷。”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行,你得給我說清楚。”禮查簡直對被冠以“瘋子阿爾斐傑洛”稱謂、并讓喬貞如此厭惡的男人的事情好奇極了,“你們龍術士都有自己的專屬稱号嗎?你的是‘屠夫肖恩’,那麼他……”
“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論。隻有異族會那樣叫喚我,而他完全是咎由自取。”喬貞打斷禮查。他靜靜坐着,不動,也不說話。過了很久,才再度開口,“我的名字永遠地和首席這個詞無緣是在75年前。從我當上首席以後的一百多年期間,我數次卸任,又數次上任,每一次都不是出自我本願。我早就習慣了。阿爾斐傑洛在1203年從我手中接過了接力棒。他才華橫溢,自命不凡。也确實如此。他出任首席的歲數,比當年的我年輕得多。他傲慢地認為所有不如自己的人都應該對他低頭臣服,或擡頭仰望。他從内心滋生病态。當思想産生病變時,就會有惡事相随。阿爾斐傑洛不滿足于僅僅屈居于首席龍術士的位置,他将眼光放在了更高的寶座。他對權力的向往,使他挑起了龍術士曆史上最大的一次混亂。許多足以使異族畏懼膽寒的大将折損在那毫無意義的争鬥中。卡塔特山脈由于與人類簽訂互惠互利的契約而獲得的短暫繁榮正是從那時候起開始漸漸衰退的。但這個男人的故事不屬于我。我不想多說,你也不必着墨。”
“他死在那場叛亂中了嗎?”
喬貞沒說話。
“你被驅逐到孤塔,該不會和他有關吧?”
“可以這麼說。我曾在他發動叛亂時奉命前去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