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
“你今年多少歲了?”
“二十三。”
“你藏匿在劇院,為我私下東奔西跑多久了?”
“八年。”
“已經八年了啊……确實不短了。你都這麼高了,比上次見面的時候至少高出半個頭,還生得一表人才。”仰頭凝注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阿爾斐傑洛的男子看起來似乎非常欣慰,“我可以想象得出,你這些年以來的艱辛。你很像我。我在十幾歲的時候,也想無論如何都要做出些成績來。”
“我能有今天全都靠您當年救了我,賦予我重新做人的尊嚴。否則我再怎樣努力……”
“别說這些客套話。”薩爾瓦托萊擺擺手,示意他停下,“我問你,自從我把你撿回來,寄養在紅楓葉劇院以後,我總共看過你幾回?”
“三次。”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回答了出來。他記得太清楚了。
“哪三次?”
“第一次是您領我過去。然後是第二年我過十六歲生日的時候。還有一次,”阿爾斐傑洛将記憶中的故事娓娓道來,“是我在地下競技場給您教訓稅務官。那家夥總是變着法子找您麻煩,說您逃稅漏稅。真不識擡舉。他看比賽看得很入迷,壓根不知道危險迫近。直到我把酒瓶摔在他腦袋上,他才反應過來。他流着血在保镖的掩護下狼狽地逃走,我在後面追個不停。我打死了他全部的随行保镖,也把他揍了個半死。我犯了錯誤。第二天您就來上門來找我了。”
“對。你那次險些暴露身份,讓那家夥知道你是我的人。我很生氣。我一直告誡你窮寇莫追。我所求的也并非他的性命,而是懼怕。但你沒聽進去。”
“我當時太年輕,太莽撞了。慮事不周,差一點壞事。”阿爾斐傑洛微微低下腰。
顯然,聽他道歉并不是此次談話的重點。薩爾瓦托萊問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麼很少來看你嗎?”
“您公務繁忙,脫不開身。”
“這不是理由。再忙也能抽出時間。”
“那我……”
“還有,每到你生日我都會差人給你送禮物。木劍,木頭飛镖,木頭匕首,各式各樣的。還有木頭騎士騎着木馬。你知道這又是為什麼嗎?”
“您是在鍛煉我,培養我。期盼我成長為一個自立剛強的男子漢。”
阿爾斐傑洛半猜測半認真地說。他看見座位上的男子點了點頭。
“對。你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你的身上有一股誰都沒辦法阻止的沖勁,這股沖勁幫助你用了八年時間就穩坐劇團主演的位置,誰也無法撼動。你才二十三歲,這一成績的确難能可貴,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阿爾斐傑洛,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我很喜歡你。而且你的年紀已經差不多到從我手中接管這一切的時候了。我有意栽培你做‘鐵皇冠’的下任領袖。”
“閣下……”薩爾瓦托萊的話給他帶來的沖擊不亞于一顆炮彈。他不自覺地從口中發出一陣低吟,已經驚愕得連嗓音都有些發顫,“您要将‘鐵皇冠’交給我?”
“你沒聽錯。我也很确定自己沒講錯。”
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阿爾斐傑洛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感到大腦嗡嗡作響,暈眩不斷,連腳後跟也開始發軟。他怔怔地杵立在原地,看着薩爾瓦托萊站起來走向自己,停在他面前。
阿爾斐傑洛知道,他必須說些什麼。朱利亞諾,朱利亞諾怎麼辦?如果他真按照薩爾瓦托萊所要求的接下這副擔子的話,那他對朱利亞諾的保證豈不是……
一定要讓薩爾瓦托萊改變心意。可是他不能明說。得找個擋箭牌。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問話。
“達裡奧,達裡奧他會怎麼想?他追随了您近二十年。在他心裡或許已經根深蒂固地認為這一切您早晚會交給他的。”
“對他我有别的安排。”薩爾瓦托萊說,“他一直以為我隻當你是條狗,但是他錯了。我待你就像自己的親兒子。我之所以不對你表現出過分的親切也是怕有人對你不利。我疏遠你,和你保持距離,是在保護你。”
那是怎樣的感情?這個經曆了無數風雨、拼搏奮鬥數十年得到如今這一地位的硬漢,原本以為他會像冷血動物一樣,沒想到,他竟也會流露出尋常人那般細膩真摯而又平凡的感情嗎?
阿爾斐傑洛不禁大膽地設想,他近些年處事态度的轉變,是否也是受到了自己的影響。
薩爾瓦托萊踱步走到窗邊,雙手交握置于身後,背對阿爾斐傑洛。燭光照亮他的背影。
“我已經五十歲了。我有過那麼多情婦,可她們一個都沒給我生出兒子,包括我那早死的妻子。我很失望。或許我過去曾用暴力和權力處理過很多讓我失望的人。背叛我的人也好,生不出蛋的母雞也好。但是現在我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誰的過錯。總之,這也許說明上帝是公平的。祂給了我事業,無數的金錢,名利,卻拒絕将天倫之樂贈予我。”
“并非每個人都能享受天倫之樂。這聽起來很容易,很簡單,可對有些人卻是鏡中水月。虛無缥缈而又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阿爾斐傑洛想也未想,随口便說。薩爾瓦托萊好像猜到這個神情複雜的年輕人在那一瞬間想到了什麼似的,将話題引了過去。
“我記得,我和你的父親做過一次生意。”
“和我的父親?”阿爾斐傑洛果然非常在意地睜大眼睛盯着薩爾瓦托萊映照在玻璃上的臉龐,呢喃道,“您從來沒跟我說過……”
“沒必要告訴你。而且僅限那一次。”背光而立的男子回答,“你的父親是個極其謹慎的人,在乎外界的名聲高于一切。他想在各方面都表現得完美無缺,叫人無法挑剔。他相當熱衷于去扮演一個極富道德感和正直感的商人。他做生意不是為了賺錢,隻是為了那個角色。你猜别人怎麼評價他,‘看,這是個多有良心的商人,和其他那些滿身銅臭味的家夥們不同。他是真心為了我們好。’嘿,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哪有商人不愛财不圖利,整天裝得比慈善家還要悲天憫人的?既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和他做生意讓我感到壓抑至極,非常不舒服。我看他倒是适合去做演員。說不定造詣比自己的兒子還要高哩!”
用诙諧幽默的語調譏諷完以後,薩爾瓦托萊轉過身,看到阿爾斐傑洛不知什麼時候把身子略微側了過去。此時,這名俊美的紅金色頭發的青年的側臉看起來像結上了一層冰,沒有任何人類的表情。但這股寒冷的怒意,卻絕非對薩爾瓦托萊說話腔調的不滿。
思緒随薩爾瓦托萊的話飄至遠處。富商……情婦……看啊,這兩人是多麼得像,卻又完全不像。
在阿爾斐傑洛的記憶中,存在過一個地方。宛如貧民窟一般的地方。污穢髒亂的陋巷盡頭,是一條陰暗而又崎岖不平的羊腸小徑。終日泛着惡臭的小徑上,聳立着很多簡陋殘破、年久失修的老木屋。雨天和冬天是居住在這個地方的人們的噩夢。不,不應該說是居住,隻是被簡單地丢棄在了那裡而已。落魄的流浪漢;窮途末路的地痞流氓、□□份子;還有年華老去的伶人、娼妓;和被貴族、富豪始亂終棄的殘花敗柳,都是那兒的常客。但大多數的人都呆不了多久,陸續死去了。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使那裡俨然成為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被外界視作城市的毒瘤。生活在貧民區總是讓人感到一股深沉而又灰暗的絕望。家家房屋都漏水。每當暴雨天氣,所有屋子都在随風搖擺,發出哭泣,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吹飛。而一旦到了每年的寒冬,便是死亡的高發期。那些平時由于食物緊缺或者不幹淨從而營養不良、面黃肌瘦的人們在缺乏禦寒之物的情況下,悲慘而又不為人知地離世。凍死,或餓死。沒人在乎。
有錢人背着家裡的妻子,在外包養情婦。玩膩了以後,再将之抛棄。都是一個套路。可不同的是,阿爾斐傑洛的生父遺棄了被他搞大了肚子的情婦所生的孩子,養父卻因為妻子和情婦們未能孕育後代收留了他。
“無關緊要的事說得太多了,也難免你會流露出那樣的表情。”薩爾瓦托萊略顯沉重的聲音驅散了沉默的年輕人紛亂的思緒,“繼續正題。”他說。
阿爾斐傑洛側過身面對他,認真聽着。
“我決定給自己放個長假。我要提前退休,好好歇息一陣。”
“您真的決意如此嗎?您連一根白頭發都沒有,正當壯年。”
“你就讓一個老來無子的可憐蟲去追求到了這個歲數的人該有的生活去吧。”薩爾瓦托萊沉吟一聲後說道,“你剛才問我達裡奧怎麼辦,我現在就告訴你,雖然我打算将‘鐵皇冠’托付給你,但是關于紡織品的生意這一塊我暫時不準備讓你接手。你在經商方面并無天賦,我早就看出來了。農民種田,士兵練武,醫師救人。不要不高興,每個人生來的天賦不同,不可能樣樣精通。但你可以在□□領域好好發展,發揮所長。”
阿爾斐傑洛不再說話了。薩爾瓦托萊已經用他的誠意打動了他。
“等我哪天百年以後,我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生意早晚也是需要有人接替的。我會讓達裡奧全權接管那一塊。名義上的老闆是你,具體的事宜交給他去辦。這就是我對你、對達裡奧的安排。”
“我隻是挂名嗎?”
盡管這麼問,但阿爾斐傑洛知道,年長自己十四歲的達裡奧在組織内部最有人脈和聲望,能威脅到自己的人隻有他。而且達裡奧也是養父從多年以前就決定花心思重點培育的一個人才。隻不過他們二人,薩爾瓦托萊采取的教育方式和培養方向是截然不同的。
“你有什麼異議嗎?你們一文一武搭檔,豈不是很完美。他平時喜歡刁難你,但也隻是逞口舌之快。我相信以一名合格領導者的度量,應該不會将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吧?”
“這是當然。”阿爾斐傑洛微微一笑,自信的光彩流轉在眼底,“我完全沒有異議。我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賜。我會和達裡奧和平相處的。相信達裡奧也和我的想法一樣。”
“很好,很好。”薩爾瓦托萊雙手拍着阿爾斐傑洛的肩,連連點頭。
“您也跟他談過了?”
“還沒。我會找個時機告訴他,做通他的思想工作。隻要身為元老的達裡奧帶頭支持你,你坐穩一把手的位置便是指日可待的事。”
聽完他說的,阿爾斐傑洛假裝滿不在乎地點點頭。難怪那家夥剛才還那樣對我。真想知道他得知自己被安排成我的助手後會有怎樣的表情,他想。也許很快就能看見了。
“如此一來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薩爾瓦托萊繼續說,“務必要在你接班之前徹底整垮安東尼奧的勢力。等将來留給你的,應該會是‘鐵皇冠’在佛羅倫薩獨占鳌頭的大好局面吧。”
對于強勢整合了兩大幫派勢力、攙和自己與修道院之間的麻醉藥劑的生意、還得到比阿爾斐傑洛更加厲害的爪牙的安東尼奧,薩爾瓦托萊自然是不會對他罷手的。
而在阿爾斐傑洛心裡,卻裝着其他的事。安東尼奧,吉安,這些都不是問題。他早晚會對那個诋毀他人格、取笑他是不男不女的胖子和那個叫吉安的男人還以顔色——以「鐵皇冠」總老大的名義。這些根本不必急于一時。如今的問題在于朱利亞諾那邊不好交代。對阿爾斐傑洛脫離□□的控制滿懷希翼的他,得知這一與預期截然相反的消息後,不知能否接受。本應與薩爾瓦托萊以及他背後的勢力一刀兩斷的自己,非但沒有與之劃清界限,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潭。阿爾斐傑洛忘記的,恰恰是他今夜過來準備和薩爾瓦托萊暢談的真正目的。
“劇院那邊……”
“你做演員本來就隻是個跳闆,沒必要投入太多感情進去。”見他仍然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薩爾瓦托萊安撫道,“不過紅楓葉劇院本身就是屬于我名下的不動産之一,等你繼承我的位置後自然也歸你所有。财産的繼承人是你。你想怎樣處置都可以。養一兩個藝人什麼的都是你的自由。化妝師也完全可以哦。”
阿爾斐傑洛這才完全松了口氣。薩爾瓦托萊對他和達裡奧的定位還是相當清楚的。
“為了‘鐵皇冠’,為了您的事業,我今後一定會鞠躬盡瘁,和達裡奧忠誠合作的。”他深深地彎腰鞠躬,朝被自己認定為養父的中年男子緻敬。這一鞠躬充分展現了他作為演員的素質,誠摯莊嚴而又真實,讓人感覺不到一絲虛假。
“好。我們談得差不多了。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享受沒剩下幾天的藝人生活吧。”薩爾瓦托萊揮揮手,示意侍立在門口的仆從送阿爾斐傑洛出門。他自己也送了一小段路。當阿爾斐傑洛踏出書房的時候,他貼在他的耳畔低語,“至于和安東尼奧何時開戰,我會先跟達裡奧商榷妥當之後再找人通知你。你等我的消息吧。”
離開薩爾瓦托萊的府邸後,默默地疾走在返回紅楓葉劇院漆黑無人的夜路上的阿爾斐傑洛片刻不停地思考着。
事情完全脫離預期的軌道發展。薩爾瓦托萊那大段的說辭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他不想費心去深究。因為到了這個時候,過程已然不再重要,唯有結果最令他在意。
自己要做□□老大了嗎?聽起來似乎不錯。很不錯。隻是這有悖于阿爾斐傑洛曆來信奉的真理。
他總認為,一個人若想得到些什麼,就必定要付出相應的努力。不勞而獲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眼光永遠向上,向前。他作出的選擇永遠目的單純到無需懷疑。更不要說有時候往往人們付出再多的努力和心血,也并非能每一次都得到回報。
可前不久發生的事情,卻颠覆了他早已鞏固成型的價值觀。在這世界上,竟真的有如此輕而易舉便能到手的東西。這還不是别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而是一個寶座。一個集結了四百餘人的傳統□□組織領袖的寶座。這是阿爾斐傑洛想破腦袋都不曾想到的。
當機遇出現在手中的時候,不去好好把握,放任它溜走,簡直是對自己的背叛。雖然這毫無征兆地闖入自己懷中的寶座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可算是命運之神對自己的一種變相的戲弄,不過這種戲弄,自然是阿爾斐傑洛樂意接受的。
可是,這也就意味着他将要面對朱利亞諾大失所望的面容。
該怎麼做?再撒個謊嗎?可我不喜歡騙他。
不止一次地隐瞞自己和□□人士還保有聯系已經讓他矛盾萬分。而這一次……自己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組織了。不但如此,他再過不久就要坐上薩爾瓦托萊的位置了。他能指揮好多人,做好多事。
而一個小小的劇院能帶給自己的又是什麼?演得再好,再受歡迎,他終究隻是個演員。僅此而已。上升的空間已經不多。再往上爬,也隻能做個演員。加盟更大的劇團,去更大的劇院工作,依然還是個演員。大紅大紫的名演員——最多也就是前綴發生變化罷了。
所以,他才不甘心居于這樣一片狹小的天地,做一輩子的井底之蛙。他奮發圖強努力到現在,都是為了獲得更高質量的生活。
而事到如今,唯一阻撓他踏上品嘗權力之路的第一步、實現争做人上人這一夢想的便是朱利亞諾——這個讓他深愛到不願失去的人。
阿爾斐傑洛突然好想和朱利亞諾促膝長談一番而漸漸加快了回程的腳步。
縱然會讓愛人失望,可是隻要毫不隐瞞地吐露出自己的心聲——這樣就行了嗎?說不出為何,總之阿爾斐傑洛心中懷抱着的模糊的期望,就像被風吹跑了似的不消片刻便無影無蹤了。
就算他能做到絕對的坦誠,可是作為一心一意隻想和心愛之人過上普通的生活的朱利亞諾來說,他可能永遠都無法理解阿爾斐傑洛的苦惱。盡管他向來遷就自己,而自己也願意和他推心置腹地深談下去,但是這一次關乎到某個名為阿爾斐傑洛·羅西的男人的一生,以及他今後的命運走向。個人幸福與之相比頓時顯得很渺小了。對于朱利亞諾能夠理解他并贊同他的可能性,阿爾斐傑洛不敢抱太大希望——那實在是懸得很。
或許自己想要和朱利亞諾好好地維持現狀過下去,除了再一次地對他撒謊以外沒有第二種選擇。
或許謊言,便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阿爾斐傑洛默許煩惱纏繞在自己周身,繼續往前走。比起不斷朝劇院、朝朱利亞諾邁進的雙腳,心靈的疲憊正一點一滴地侵蝕他。由于陷入沉思之中,因此,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在他無法看見的角落,仍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凝視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