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是你……?”阿爾斐傑洛的聲音在顫抖。
是前不久還聲稱自己錢包被偷、求他幫忙的女人。此刻,她緊挨在吉安身邊,一隻手挽着他的胳膊。吉安雙手放在身側,沒有對她的熱情做出回應,卻也沒有拒絕。由此可以判定他倆應該是熟人,關系還不一般。女人姣好的臉龐挂着一抹微笑,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純真和善良都寫在她臉上。她饒有興味地看着被她騙上鈎的阿爾斐傑洛,欣賞他震驚而又氣憤的樣子。
“居然是一路的……你們合夥玩我?”
“為什麼要明知故問呢,先生?”女人笑着說,“雖然我更喜歡你用邀約這個詞。”
阿爾斐傑洛心裡氣到不行,又不想與女人發生口角,隻能把頭轉向吉安,向他質問,“吉安,你在耍什麼把戲?想解決我就直截了當地對我發出挑戰,我會接受的。别拿女人算計我,更不要殃及不相關的無辜者。婆婆媽媽的算什麼男人?你敢打朱利亞諾主意的話……我要你好看!”
吉安默不作聲,女人代他開了口,“我看托斯卡納的女伯爵跟刺猬沒什麼兩樣嘛。”她輕松地彎起嘴角笑道。
“你……”阿爾斐傑洛臉色大變,差點當場發火,但他強行壓制住怒氣,用嚴厲的話語警告着她,“我不想和你計較,你反倒屢次三番地挑釁我。還不是仗着有男人撐腰才敢放肆。乖乖閉嘴吧。”
“怎麼可以這樣。真是個忘恩負義的男人呢。”女人絲毫不懼威脅,依舊笑容可掬地用她淡紫色的眼睛興緻勃勃地凝視着對方,欣賞他的怒容,“你可要好好感謝我啊。我就是怕你跟丢才特意在那等着給你指示。對幫助了自己的人就是這副無禮的态度嗎?”
“你竟敢說你是在幫我?”
“啊,因為你之前就有過不小心把人跟丢的醜事嘛。”
阿爾斐傑洛俊美的容顔刹那間陰沉下來,被深重的陰雲籠罩着。他驚怔地瞪着這兩人。原來在那個時候,跟蹤我的人就是吉安?!
“盧奎莎,你喜歡調戲男人的毛病還是一點都沒變。”吉安輕輕推開女人的手,動作出奇溫柔,“多餘的話就不必說了吧?”
“好,聽你的。”盧奎莎看着吉安朝前一步、與紅金色頭發的男子對立的背影。
阿爾斐傑洛的思緒一片空茫,但他卻說,“動手吧。”
他的眼皮有些微顫,目光卻異常清晰,與吉安對視。他已經在心中做好了覺悟。他此次出來連劍都沒帶,吉安似乎也沒帶。既然這樣,那就隻能憑拳腳功夫分勝負了。希望這次自己帶着熱氣、怒氣和殺氣的拳,不會落空。
一場不可避免的戰鬥眼看就要一觸即發。阿爾斐傑洛見吉安站在那裡全然沒有反應,便抓住機會搶先進行攻擊。盧奎莎早已避到後方觀戰。她看見提起右臂的阿爾斐傑洛朝吉安飛奔而去,一拳正中吉安胸膛,力道震得他咬緊牙關。吉安踉跄着退後,灰綠色的眼睛至始至終都直視着眼前的青年,冰冷而專注。
這家夥為何不還手,阿爾斐傑洛悶悶地想。他的第六感比尋常人要來得準。從吉安身上明明可以很強烈地感到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高深莫測的力量。與這樣的敵人正面交鋒,自己最多也就是和他打成平手,稍有差池搞不好還會落敗喪命。阿爾斐傑洛甚至對他有點犯怵。到底為什麼他會甘願受我一拳……
讓他感到恐怖的人還不止吉安。還有那個面帶微笑觀看他們戰鬥的女人。那個女人擁有一股捉摸不透的力量,比吉安更隐晦,更詭谲,甚至更危險——直覺告訴阿爾斐傑洛這一點。假如她也參與到戰鬥中……
然而與這些悲觀的念頭相比,這一刻的阿爾斐傑洛更在意的是自己能夠輕易将他人心肺燒糊使之緻死的拳果然還是對吉安不管用。
對方毫不反抗,他本能地想要追加一拳,可是吉安這次沒有稱他心意,判斷出他攻擊的方向并敏捷地伸手握住了。包裹着阿爾斐傑洛右拳的掌心在兩秒鐘後斷然松開,兩人不謀而合地分開一段距離。透過夜色和霧氣,他依稀看見吉安的微笑。
“你這家夥到底——”
吉安不慌不忙地回答了阿爾斐傑洛心中的疑問,“今夜我不想與你動手。今夜我的身份不是安東尼奧的手下。”
盧奎莎踏着高雅的步伐慢悠悠地靠近,從吉安身後探出頭來,對困惑不已的阿爾斐傑洛咯咯直笑。
“真是令人興奮的力量呢。此等程度的力量,任其留在人間腐爛的話也太暴殄天物了。”
她的笑如此美麗天真,帶着與她绮麗的外貌不甚相符的稚童一般的無邪,可是這抹笑意,卻讓阿爾斐傑洛打從心底感到發毛。他的視線在這對難以猜出其意圖的男女間遊移,“你們倆到底有什麼目的?”
“别生氣,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的。”吉安不緊不慢地說,“但在這之前我倒是有幾個問題想先問問你……”
“閉嘴!!”
阿爾斐傑洛露出厭惡的神情呵斥道。一個尖厲的聲音随之響起。就好像是一股沖擊力從身體中穿過的感覺。吉安的眼前忽然現出一陣涼氣。
在這悶熱的夏日夜晚突然卷起不尋常的詭異氣流。不到一秒便從微風擴大到旋風的程度,卻又轉瞬即逝。即使如此,涼風還是吹亂了吉安烏黑的頭發,其中包含着的凄厲而尖銳的殺氣亦被他準确地捕捉到。
是“那個東西”。雖然無色無形,難以看見,然而吉安還是能感覺到那個從阿爾斐傑洛周身陡然迸發出的“東西”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這讓一直以來都是一副對任何事都不以為然模樣的吉安不禁愕然了。而站在後方的盧奎莎則直接露出了強忍住興奮的邪笑。
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到底是怎麼回事,隻有身為過來人、對這事有親身經曆和體驗的那兩人看得懂。一直流淌并隐藏在阿爾斐傑洛血液中、他體内長眠了二十三年的被稱為“魔力”的神秘遺産,今時今日終于首度甦醒。這股奇異的力量,在當事者極度憤怒的時候,猶如再也抑制不住岩漿噴發的火山那般爆發了出來。而對于完全不明白何為龍術士的阿爾斐傑洛而言,能激發出這股力量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可眼下沒空去深究為什麼會這樣的原因。阿爾斐傑洛用他那因為激動和憤怒而扭曲的面容惡狠狠地對準眼前的男女。
“你們兩個家夥,究竟打算愚弄我到何時?!”
“好恐怖啊。幹嘛突然大發雷霆啊。”
阿爾斐傑洛無視了盧奎莎造作到虛假的演技,直視吉安凝重的雙眼。
“你在雇主安東尼奧面前故意助我逃走。現在又利用朱利亞諾故意引我過來。說!與我接觸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不把你們那不可告人的陰謀說出來,我絕不回答你一個字!”
“嗯,腦子還挺靈敏的嘛。”盧奎莎又在笑了。
吉安回過頭,用暗示着住口的眼神堵住那張愛笑的嘴,然後重新面對阿爾斐傑洛。
“因為我們需要你。”
如此直白坦然而讓人摸不到頭腦的回答,讓阿爾斐傑洛雙眸中那狂暴的火焰一下子消失了。
“我不否認,我的所作所為以你的角度看,的确會認為我在計劃着什麼。我沒辦法否認這一點,隻能請你耐着性子聽我說下去。剛才在你身上發生的事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你和常人是不同的。我現在就要替你解惑。”
“那種事情,我……”阿爾斐傑洛呓語般呢喃着,沉悶的聲音已經沒有剛才的桀傲。
“你可以調節水溫使其永保熱度不退,對不對?”吉安搶在他把話說完之前問。
“對。”他條件反射地答道。
“你可以将熱量注入人體使其心肺受燒灼而死,但從表面卻看不出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受的傷總是好得比别人要快?”
“你想說明什麼?”阿爾斐傑洛由于完全被人說中而急得吼了一聲,吉安的話無疑戳中了他的心窩,“你為什麼知道我那麼多事?你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我是個怪胎?你要到街上揭發紅楓葉劇院的安傑洛是個怪胎嗎?!”
吉安安靜地凝視着暴怒的阿爾斐傑洛。吉安身側的盧奎莎,則刻意擺出一副古怪的神色打量他。
“你不是怪胎。相反,你是個天才。”過了一會兒,吉安說,“我說這些是想要告訴你,你應該和我們站在一起。這就是我和盧奎莎找到你的目的。”
“什麼意思?”吉安的話讓阿爾斐傑洛警覺性大起。
“有一個地方能實現你的願望。”
“我的願望就是把你給宰了。”
吉安難得笑了笑,“那很簡單。你剛才打了我一拳,挺疼的。換普通人早死了。你肯定想問,你怎麼還沒死?那更簡單。因為我是個龍術士。任何帶火之物都無法傷及我分毫。”
“龍術士?”壓根不知道吉安在說什麼的阿爾斐傑洛紫羅蘭色的眸子睜大了,“淨說些亂七八糟的鬼話。你喝過酒了嗎?”
“沒有。也許我們應該結伴去喝一杯?”
“誰要跟你結伴。我現在倒想撕爛你的嘴。”阿爾斐傑洛就像個孩子似的叫喚着。
“你不想要出人頭地了嗎?”
“……”紫羅蘭色的眼睛登時睜得老大。在這一刻,阿爾斐傑洛就像一尊雕像。吉安冷靜的诘問使他呆立當場。他一臉懷疑地眯眼看着吉安。過了半晌才續上話,“和你有什麼關系……”
“看你默默無聞地埋沒于此,将自己與生俱來的潛能在不經意間全然葬送,說實話,我們非常痛心。”盧奎莎介入兩個男人間的口舌之争。
“沒想到我的事竟要你們費心考慮。”
阿爾斐傑洛冷冷地斜她一眼,口吐寒冰般地說。吉安在他對盧奎莎說出這帶有明顯敵意的話語後,立刻接過話茬。
“她說得沒錯。你的潛力大大超乎你自身的想象。無論是在劇場當一個演員,還是去做□□老大,都太浪費你的才能了。你想永遠被局限于佛羅倫薩這一片寸土間?你應該去往更廣闊的天地。你不想掌握那些你所持有的力量、并通過力量來獲得權力嗎?”
“力量……權力……”阿爾斐傑洛豔麗的頭發上,被打上了一片黯灰色的陰影。他用沉着嘶啞的聲音艱難而緩慢地念出這兩個詞,就像口中咽下了兩塊硬铮铮的石頭,“你能幫我得到?”
“隻要你和我們一樣,成為龍術士。”吉安簡單明快地說出了他的辦法。
阿爾斐傑洛聽了不禁皺眉,“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吉安把身子往前移了一點,“有一座山,飄浮在很高很高的空中,離這兒很遠很遠。在這座山上,居住着一群人——不,應該說是生物,一種高智慧生物。他們的壽命很長很長……”
“……你非得用這種和小孩子講故事一樣的口調跟我解釋嗎?”阿爾斐傑洛不太高興地打斷他。
“畢竟是你從未聽聞過的事,說得太深奧怕你不懂,還會說我是在騙你呢。”吉安聳聳肩,“那我就挑重點說了。卡塔特山脈是龍族栖息之地。你要到那兒接受修煉。通過之後,就能與龍族締結契約,成為我和盧奎莎的夥伴了。”
“龍族?”阿爾斐傑洛駭然地重複道,“——龍?”
“你該不會要我給你解釋什麼是龍吧。”吉安很鎮定地說,“長頭頸,四條腿,帶翅膀,大尾巴,厚鱗片。關于龍的神話你總該聽過一些。史詩貝奧武甫,聖喬治屠龍傳奇,凱爾特神話還有北歐神話都有龍,随你想象。雖然那些和我說的玩意兒不盡相同,但是對什麼都不懂的你來說,怎樣便于理解就怎樣想。”
阿爾斐傑洛想不出該說什麼,唯有皺眉。他發現和說着讓人匪夷所思的言語的對手交流完全是件很無力的事。可是看吉安說得如此頭頭是道,也不像是瞎編的。
“說太多你一定接受不了,慢慢來吧。畢竟,你以往的一切今後都會被颠覆啊。”
阿爾斐傑洛對于明明說不清卻還要交談下去的狀況覺得有些厭煩了,于是銳利地盯着吉安撇嘴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又在耍我。”
“你雖然相當具有潛力,但跟我對抗就如同嬰兒對抗大人。我要你的命簡直易如反掌。你認為我有戲耍你的必要?”
“所以你說我有天賦隻是在哄騙我吧?你也說了我奈何不了你。”
“剛到紅楓葉劇院的那個無名小卒和今日名噪一時的你,難道是可以同日而語的嗎?”
吉安的比喻實在是言之有理,阿爾斐傑洛隻能冷道,“說下去。我在聽。”
“你得跟我們去遠離人界的卡塔特山脈。這是尋求力量、掌控甚至利用它的第一步。”吉安說,“凡事皆有代價。獲取并支配力量也必須付出代價。你要上山修行一段時間。至于你能不能再下山回到這裡,就要看你的造化了。不過我個人傾向于你能留在那兒。”
“什麼玩意兒,一次到天空之城的免費旅行?你這個創意倒是可以考慮拍一部題材新穎的話劇呢。”紅金色頭發的男子像是要驅散掉某種就快在腦中生根的想法而搖了搖頭,“就為了聽你這些妄言而平白無故地浪費我那麼多寶貴的時間,真是該死。”現在他真想立即沖回劇院,與朱利亞諾和好如初,共度私密的時光。
“你還是沒理解。”吉安的表情由于阿爾斐傑洛的不合作而漸漸變得冷酷起來,“說得太虛果然很難讓你相信。那就說點實在的。拿那出話劇打比方。”他斜眼看着對方,“亨利四世第一次被絕罰後為何在卡諾莎城堡向教皇請求寬恕?因為皇帝苦于國内的叛亂,羅馬教廷的權力比他強。可是到了第二次被絕罰的時候,他為何不像上一次那樣忍辱投降,而是強硬地率軍進攻羅馬?因為叛賊伏誅,皇帝的權力已經回升到了與教皇抗衡的地步。你扮演的女伯爵為何慫恿亨利的兒子與父親反目成仇?為了壯大力量。歸根結底,力量就是權力,權力決定一切。而你擁有的力量就像這個世界一樣寬廣。你比任何一個國王、封建領主都更富有。但你不必擔憂你手中的權力會跟他們那樣有過期的一天,因為你的力量是永遠都花不完的。龍術士與天齊壽,你可以在無限的時間裡随意浪費。你甚至不必像普通人那般終生為功名利祿奔波,因為你将比世人超然。你去過多少地方?我猜你哪兒也沒去過。你就像那種一出生就被困死在一座城市直到老的家夥,過着閉塞的生活,還自以為很了不起。你以後想去哪都行。雅典,羅馬,大馬士革,開羅。你遇到過不講理的觀衆嗎?限制你必須照他的意思演戲的劇作家嗎?還有刁難你的‘鐵皇冠’元老?你以往讨厭的人從此在你眼前如同蝼蟻。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們閉嘴,你不想試試?”流利地說完這通話後,吉安攤開雙手,平靜地重複着,“力量,和權力。”
“……”阿爾斐傑洛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得相信他,”盧奎莎依然在笑,不過這次她的笑容竟有些害羞,“他可不是個能言善道的男人。”她對阿爾斐傑洛說,“能陳列出那麼多的理由來說服你,恐怕他都要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了呀。”
盧奎莎仿佛真的在為阿爾斐傑洛着想一般、并期待着他能給吉安友好的回應而衷心地微笑着。當然,真正令阿爾斐傑洛沉默并陷入沉思的并不是盧奎莎的話,而是别的更隐蔽的、掩埋在他骨血之下無法見光的東西。
力量,權力——它們無疑是散發着誘人氣息卻又十分危險的東西。在如今這個年代,權力往往等同于暴力。大多數人内心對它趨之若鹜,卻在表面裝出嗤之以鼻的态度。倘若權力當真如此肮髒,那麼造物主又為何要讓人類充滿權力欲?
幾乎就要心動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意志是多麼的薄弱。他在瞬間下定決心,鞏固意志,做出決斷。除了「鐵皇冠」和朱利亞諾,除了這兩樣,我什麼都不要。
“說完了嗎?”盡管态度較之先前已有軟化的趨勢,阿爾斐傑洛還是憤憤地低吼着。
“差不多。現在你可以回去了。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的。”吉安好像勝券在握。
“對,到時候我就是‘鐵皇冠’的領袖了,而你依舊是安東尼奧的一條狗。”
吉安一時語塞。盧奎莎好像非常可惜似的嬌聲歎了口氣,貼着同伴的耳朵說,“似乎沒法談攏呢。他還是喜歡世俗之物。”
“那是當然了。”阿爾斐傑洛叱道,“難道要我抛棄薩爾瓦托萊對我的期望還有朱利亞諾對我的愛,選你們這兩個騙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