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的淡紫色眼睛在燭光下如水晶般閃爍。眼前的女人正是此前曾見過一面的吉安的女伴盧奎莎。
“嗯,你還記得我啊。”盧奎莎笑着回應道。她帶着輕松笑意的聲音,絕對含有點燃阿爾斐傑洛怒意的能量。
阿爾斐傑洛目光呆滞地望了她一眼,突然,眼中兇光大閃,伸手狠狠抓向她的手腕。拿捏之準,動作之快,使得盧奎莎絲毫無法作出反應,纖細的手腕便被阿爾斐傑洛死死地扣住勒出一圈紅印了。
“你這個女人——”阿爾斐傑洛張嘴喊出了聲,驚得周圍的人紛紛扭頭,帶着發生了什麼事的神情詫異地往這邊看。盧奎莎面對此景淡定地微笑着,而阿爾斐傑洛則懊悔地沉下了臉,在說後面的話的時候明顯的壓低了聲音,“你居然還敢出現?”
盧奎莎的丹唇揚了起來,“我一沒殺人放火,二沒畏罪潛逃,為什麼不能出現?這條街沒那麼特殊,人人都能走。”她笑得那樣天真無邪,可她的話語卻句句直戳神情窘迫的阿爾斐傑洛的胸膛,“你還抓着我的手不放,該不會想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對一名柔弱的女士動粗吧?不過呢,”她撅起嘴,“殺一個人是殺人,殺一百個人也是殺人,多我一個或許對你而言根本無所謂。”
“你……”
“别瞪我啦。我倒想奉勸你,以你目前的狀況,最好不要惹是生非,引人注目。還是保持低調吧。”盧奎莎笑對氣結的阿爾斐傑洛。
“……你簡直是個毒婦。”無奈之下,他放開了她的手。盡管呲牙咧嘴地說着怨氣相當重的話,但阿爾斐傑洛的聲音卻很無力。
他會有這樣的表現好像完全在盧奎莎的預料中。她不但笑眯眯地在黑着臉、頹唐地回到座位上的男人對面坐下,更是毫無顧忌地一手拿起他的酒杯,嘴唇貼在他抿過的區域咪了一小口。阿爾斐傑洛被煤灰弄髒的臉頰上覆了一層陰沉的色彩,瞪着得寸進尺的女人,胸中滿腔怒火,卻隻能壓着不出聲。
空氣凝結到了極點。“我們也算是老鄉了。不用對我那麼刻薄吧?”尴尬的氛圍中,盧奎莎先打破了僵局。
“哼,你居然也是佛羅倫薩本地人嗎?”他挑眉問。聲音刺耳,帶着醉意。
“對,和你一樣。但比你早生了半個世紀。”
阿爾斐傑洛在心中暗暗驚奇。這個女人看起來最多也就二十五歲。
“别和我七繞八繞的。”他決定先不管這些次要的問題。躊躇了一會兒,對不受歡迎的來訪者問道,“快說,你這次找上我,又想耍什麼花招?”
“好兇啊。我還以為兩天過去了,你的心情已經逐漸平複下來了呢。”她把杯子推回他手邊。
“難道要我對你這種騙人就好像呼吸一樣的女人和善嗎?”他厲聲道,“我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全都怪你!”
他的情緒雖然處于失控的邊緣,但總算還是把帶着怒氣的嗓音壓到了最低。酒館嘈雜的環境也為他不考慮後果的大喊大叫增添了一些掩飾。阿爾斐傑洛表情沉重悲憤,迥異于平常,完全看不出這是昔日風光無限的名演員。對于他的問題,依靠着龍術士的能力一路靈巧自如地尾随着他踏入酒館的盧奎莎應該早就想到了。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盡管如此,盧奎莎還是露出了一副不解的樣子。
“竟然否認嗎?”阿爾斐傑洛完全将她的表情視為一種僞裝,憤憤地說,“是你把我害成這樣的……還有吉安。”一秒鐘後他又立即補充。吉安的确曾将自己在垂死的邊緣救了回來,不過阿爾斐傑洛始終确信他是對自己有所企圖才會出手相救的。“你們兩個,誰都别想賴!”他喝道。
此時他的語氣可以說是相當不友好。對他而言,壓抑了兩日的怒氣需要一個宣洩口。而如今,作為宣洩口的盧奎莎竟主動送上門來,他當然不能放過。
“我發覺你這人真的很奇怪哎。”對于阿爾斐傑洛毫無道理的、一股腦的怪罪,盧奎莎隻能攤手歎息,“明明是薩爾瓦托萊設計陷害你,你卻将氣撒在我和吉安頭上。你不覺得這很滑稽嗎?”
“還在裝?你敢說你們沒在裡頭插一腳?吉安早就潛伏在安東尼奧身邊,意圖接近我,随後又假裝投靠薩爾瓦托萊。這其中的内|幕仔細一想就清楚了!”
本來阿爾斐傑洛在心裡已經基本排除了吉安參與到陰謀之中的可能性。但此刻卻由于盧奎莎的突然現身而使心中尚未全部消除的懷疑加深了起來。他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面去想。難道是吉安和盧奎莎在背後操縱着一切?如果真是這樣,光是想象這件事他都覺得可恨。
盧奎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對自己無法輕易蒙騙對方感到無奈,“莫非你認為,光憑吉安的舌頭就能讓薩爾瓦托萊決意殺你了?他當初遊說你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被他說動?薩爾瓦托萊那個老奸巨猾的商人的腦袋瓜子莫非還沒你好使?”
說完,她故作莊重地笑笑。這個笑容讓阿爾斐傑洛的内心躁動起來。他沉默不語,靜下心來,把她仔細打量一番。她生得一雙典雅幽靜的淡紫色眸子,她展露的笑容與其說是由臉部肌肉帶動的,倒不如說是從眼睛裡散發出來的。她的笑容時而羞怯,時而高傲,時而聖潔,時而媚惑,時而純真,又時而邪惡,讓人根本無法讀懂——盡管大部分時候,她都表現得像一名溫文爾雅的淑女。阿爾斐傑洛知道,這是個很難把握的女人。但是直覺告訴他,既然這女人在這一時間點上再次出現,那麼整件事就絕沒有表面上浮現的那樣簡單。
阿爾斐傑洛的腦海裡浮現出一連串的問号。可雖然内心止不住地懷疑,他卻抓不到盧奎莎的任何把柄。對她的了解還是太少了,他想。畢竟他和她隻見過一次。
“我哪知道你們到底用的什麼手段,”他說,“反正這件事肯定和你們脫不了幹系。”
“哎,”盧奎莎搖搖頭,“這種‘就算我沒有證據但我說你們是殺人兇手你們就是’的強盜邏輯,還真是因為無從辯駁而讓人頭疼呢。”
“那你要如何解釋現在?”阿爾斐傑洛冷冷地提醒她,“我想你也不會是為了和我閑聊喝酒才到這裡的吧?”
對于這一點,盧奎莎就算想隐瞞也不會有人信的。于是阿爾斐傑洛利用盧奎莎無言以對的機會,趁熱打鐵般地質問道:
“難道我不該恨你們嗎?我的養父剛準備将他的事業傳給我,就被你們攪合了!”
“你這根本就是鑽牛角尖裡出不來嘛。”盧奎莎滿不在乎地用嬌滴滴的嗓音嘀咕了一句。
到目前為止,談話算是陷入了又一次的僵局。阿爾斐傑洛心中湧上一陣悲涼,不為别的,隻為自己無法逃開的命運。作為曾經設計将自己騙出去的兩名龍術士之一,盧奎莎的實力阿爾斐傑洛雖然沒有親眼見識過,但也是可以通過她的同伴吉安推導出來的。如今她看上去隻是悠閑地陪他坐在這裡,那雙淡紫色的眸子卻透露出強烈的攔住他不讓他離開的意味。她一定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她不會殺阿爾斐傑洛,也不會告發他,至少短期内不會。面對實力未知的敵人,阿爾斐傑洛除了默不作聲地等待以外沒有其他的選擇。
紫羅蘭色的眼睛無神地注視着杯中的殘酒。忽然,不經意間的一瞥,阿爾斐傑洛鬼使神差般地往酒館門口瞥了過去。就是這一眼,讓他注意到有另一個女人站在那裡。幹練的中分直發披落肩頭,紅如驕陽。頭發在眉心上方形成一個美人尖。眼睛的顔色讓人聯想到正紅顔色的芍藥花。她的臉上有着淡薄的表情,眉宇間凝聚着一股倨傲,唇角邊帶着一抹冷肅,是個無論從相貌還是氣質上都英氣十足的女性。她單手叉腰,背靠敞開的大門,像一名守在門外的護衛,毫不動容地接受着任何在街上往來及進出酒館的客人的打量。她的眼睛時不時地往阿爾斐傑洛這桌探去,看起來像在等人,但他并不認識她。阿爾斐傑洛不禁在心底犯愁,莫非坐在對面的那個女人還有别的同夥嗎?
當然,這并不定神的一瞥,阿爾斐傑洛沒能完全看清楚。而對方似乎也已經注意到了他,芍藥紅的瞳眸似有若無地在往他瞟來,這迫使阿爾斐傑洛迅速移開了視線。最後徹底将他的注意力帶回來的,則是身邊盧奎莎的話。
“其實真要說起我過來的目的,你很容易就能猜出來吧?”
阿爾斐傑洛沒有接話。此時他早已不想思考,亦不想逃,隻能沉默。
他的冷漠并沒有打倒早有準備的盧奎莎,隻聽見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還是不想放棄說服你。這樣說自己的故鄉似乎很不地道,不過你也不希望自己被埋沒在佛羅倫薩這片彈丸之地吧?”
阿爾斐傑洛眼神空洞。短短兩日光景,這個俊美的青年仿佛變得滄桑起來,老了好多歲。他一直恍惚地看着杯子裡殘餘的麥酒,看着看着,便拿起來喝了一大口,然後輕輕地緩聲道,“真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女人啊。”
滑入喉中的這口酒,讓他本就有些神志不清的大腦更昏沉了。他幹脆阖上雙眼,單手扶住額頭,進入閉目養神的狀态。
“不要再喝了。”盧奎莎搶過買醉者的杯子,放到一邊。
過了一會兒,阿爾斐傑洛問,“吉安呢?他怎麼沒來?他派你來當說客?”
“他有自己的事。”
忙着給達裡奧打下手,滿大街地抓我嗎?阿爾斐傑洛飄忽地想着,耳邊仿佛有許多小蟲在嗡嗡地飛。
從另一頭傳來盧奎莎的聲音,“況且他來才算說客。”
“他失敗過一次。”阿爾斐傑洛的聲音已經輕得好似蚊蟲的叮咬。
“可是以你的特殊癖好,我代替他勸說你是沒有任何優勢的。如果是吉安在這裡的話,應該會更有希望吧。”盧奎莎一邊打趣地說一邊露出惡劣的好似調皮的孩子一般的笑。
“我不一定非要跟你們走的。”他猶豫不決地說。
“所以你選擇了逃亡,和死。”
“……我不一定會死。”
“但你這輩子很難再擡起頭來了。除非……”
好像是為了聽欲言又止的盧奎莎盡快說下去似的,阿爾斐傑洛睜開紫眸。
“改個名字,在别處從頭開始。”盧奎莎對雙目盯着桌面的男人說,“一旦下此決心的話,任何地方包括卡塔特都可以。”
“卡塔特……”阿爾斐傑洛反複地呢喃着這個到目前為止對他而言仍很陌生的地名。内心的憂慮依舊牢牢占據着他的心靈,使他失去了平常自信昂揚、容光煥發的精神氣。
盧奎莎見他面色凄苦,心中也是不忍,柔聲道,“這次的事說實話我們也感到很意外。無論是薩爾瓦托萊的突然翻臉,還是愛人對你的背棄……雖然我們的确是很希望你跟我們走啦,可龍術士是不會做出任何卑鄙下流的事情的。”
盧奎莎小心翼翼地說着,生怕刺激到他因而不停地觀察他的表情,随時準備收口。然而聽了盧奎莎這番話的阿爾斐傑洛,隻是在僵硬的面部擠出一個笑容。眼神渙散,神情放空,完全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或不滿。好像無論碰到什麼事,他都不會再放在心上了。
“那吉安反複無常的行為又該怎麼解釋?”過了好久,他才問。
“龍術士也是人,也要吃喝開銷,也要維持生計,也會有缺錢的時候。”盧奎莎誠懇而明快地回答他,“薩爾瓦托萊出的價比安東尼奧更高。吉安武藝高強。他憑本事賺錢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阿爾斐傑洛面露半信半疑的神色,擡頭逼視着她。
“告訴我你接下來的打算。”盧奎莎問。她覺得時機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全城的人都要我的命。‘鐵皇冠’追殺我,安東尼奧趁火打劫,治安官也在逮捕我。”
“如果你願意投奔安東尼奧……說不定他會收留你的。你覺得呢?”面對陷入四面楚歌境地、極度需要他人幫助的男子,盧奎莎迂回的問道。
“我情願死,也絕不向他搖尾乞憐。”他堅定地說。
“是嗎?”
“我對混幫派沒興趣了。”
盧奎莎看出他隻是在找借口,順勢問道,“你不跟我和吉安走嗎?這次被追殺也不全是壞事,倒是個不錯的機遇呢。成為我們的同伴吧。以你的天賦,将來一定能成為鶴立雞群的大人物哦。”
“我……”阿爾斐傑洛愁眉不展,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不想……”阿爾斐傑洛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哪兒也不想去。不要再管我了,就讓我自生自滅。”
此話一出,盧奎莎再次無言以對。二人共同恪守着令人心悸的沉默。
對于遲遲不給自己滿意答複的男子,盧奎莎表現出足夠的耐心。她和吉安在幾個月前就發現紅楓葉劇院的阿爾斐傑洛具有相當脫俗的天賦,開始留意他。兩人幾乎是當即就做出決定,要推薦阿爾斐傑洛去卡塔特山脈,為此已經謀劃了好一段時間了,也不差現在這會兒功夫。理所當然地,她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要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看待他所經受的這一系列的遭遇。阿爾斐傑洛的生活從天堂跌至地獄前後也就十一、二天的時間。沒有任何人應該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承受這麼多的劇變。這就像上帝對他的一種充滿惡意的懲罰。因此,無論要她花費多少心思進去,她都願意。
她決定換種方式勸說他,“不要怨天尤人。這世上可是有不少不幸的人呢。”男人并沒有回答,始終保持沉默。盧奎莎接着說,“許多人都遭遇過常人無法想象、甚至駭人聽聞的事情。”
“我沒興趣知道。”
“那我就偏要說了。”
盧奎莎一改先前彬彬有禮的态度和羞答答的說話語調,口氣變得強硬了。在這麼近的距離間,她能看見的隻有阿爾斐傑洛低垂的、閃着冷光的眼睛。盡管如此,她還是如她所斷言的那般将這場不明朗的勸說繼續進行了下去,寄希望于用自己的真情流露來打動他。阿爾斐傑洛的漠然置之,激起了她對這男人的征服欲望。
“就像絕大多數人那樣,我的出生沒有任何特别之處。”
她的聲音乘着虛弱的燭光穩穩傳來。她的身影離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這與兩日未洗過澡、如今被酒臭包圍的自己形成鮮明對比。
眼看阿爾斐傑洛不回答,盧奎莎便接着說道,“我生于一個商賈之家。身為家中獨女,父親從小就把我當男孩子養。我喜歡花裙子,可他偏要我穿男裝,來彌補他沒有兒子的遺憾。從八歲那年起,我便随父親在各大城市廣泛遊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曾抵達阿爾卑斯山西部的薩伏伊伯國。因緣際會,我結識了當時的薩伏伊伯爵阿梅迪奧那體弱多病的外甥。那個用全身骨頭勉強撐起衣物的羸弱少年比我小四歲,認出我是個女孩。他非常瘦弱,和我說話的時候,每分鐘都至少要掏一回手帕出來擦拭額頭。他從那時候開始就傾慕于我,而我對他毫無感覺。當然,伯爵對父親和我的态度非常不屑,對外甥看上家世卑微的女子表示不滿。為了讨好伯爵,父親花了大手筆,頻繁獻上昂貴的禮物。但阿梅迪奧伯爵還是驅逐了我們。後來,父親經商失敗,四處求助。所有的親戚都将我們視為瘟疫,避之不及。絕望之際,父親想起薩伏伊伯國有一個暗戀我的人或許可以幫助我們脫離困境。盡管我一直被當成男孩子養大,可到了家族存亡的關鍵時刻,我還是得聽從他的安排擔負起挽救家族的重任,不管我對那個少年是否喜歡。父親厚着臉皮,用僅有的存款湊了一筆錢作為禮金,請求阿梅迪奧伯爵将我許配給他的外甥。雖然伯爵對父親的行為極其排斥,但還是架不住外甥的執拗,隻能一肩挑起我們家的債務,同意外甥迎娶我。老實說,我對那個少年已經沒什麼印象了,甚至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但在我的生涯中,沒有讓我自主選擇的權利。所以,在足以改寫家族命運的機會前,我隻能唯唯諾諾地聽從父親的安排。”
盧奎莎首度用缺乏溫度的、被凍結的冰柱般的口吻叙說着往事。這與她平常嬌羞甜美、溫婉端莊的形象很不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