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份不惜抛下臉皮和尊嚴攀上的親事僅僅持續了一天。”她徐徐地繼續說下去,“我嫁過去的第二天,那人就死了。病死的。醫師和教士們本來就說他活不過成年。我不願守活寡,逮到機會逃回了娘家,誰知父親竟想殺我。嗯,是我蠢。我早就該想到他看重家族榮譽勝過自己女兒的幸福,甚至性命。他認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他好不容易攀上的親事,就連丈夫的早夭,都歸咎于我新婚之夜過于熱情。而事實上,那小子在我嫁過去的時候就已經病危好一陣子了。伯爵故意瞞下真相,是為了羞辱我們。我的母親是在家道中落的變故中抑郁而死的。我有個乳娘,父親叫她半夜掐死我,她隻能乖乖照做。但她掐到一半突然放手了,說隻有假裝答應才能保全她自己和我的命。我覺得我再也不想忍受那個家,和那個冷酷無情、控制欲極強、精打細算的男人了,于是我一把火燒死了所有人,包括那個饒我一命的乳娘。我逃了出去,悄悄躲起來,讓别人以為我也喪生于大火。我迅速調整自己,以适應長期颠沛流離的生活。如果不是我從小時候就具有常人不及的異能,我早就被殺掉無數次了。我想我至少能和你在某種程度上保持共鳴。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們成天在說,不論擁有多麼正當的理由,殺害自己的親人都是罪無可恕的。他們懂什麼?隻有被血親背叛過的人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盧奎莎沉靜的聲音漸漸淡去。當結束了這段繪聲繪色的描述後,阿爾斐傑洛在她絕美的容顔上看見了平靜的笑,好像那完全不是她自己的過去。
他看着她靜靜地坐在他面前,突然發覺自己正為她感到悲傷。最初對她的厭惡不知怎麼,已經消失無蹤。
“你也有一個糟糕透頂的父親。”他輕聲對她說。
這次,盧奎莎沒有搭話。沉默持續了下去。到後來,阿爾斐傑洛開始害怕起來,然而他不是為自己年少時的悲慘遭遇,也不是為自己今後暗淡無光的未來,而是為了她。
可是盧奎莎卻遠比他想象得要堅韌得多。她的情緒幾乎不受往事的影響,嘴角始終維持着淡淡的笑意。隻見她擡起玉指,朝他身後的方向指去。
“你看靠窗坐着的那個渾身珠寶的女人。”
盧奎莎指的是一個濃妝豔抹的貴婦人所在的位置。她的身形雖然因為年齡的上升而有些走樣,稍顯豐滿,但在華麗服飾的烘托下依然顯得極富風韻。她在頸部、五指和手腕處都佩戴大量的寶石,衣服上也有很多珠寶裝點。她用濃妝掩飾臉部的憔悴以及精神需要空缺的瘡疤,她的存在和整間酒館的格調是如此的不相容,以至于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走錯了地方。貴婦人的桌子在阿爾斐傑洛身後,僅隔幾步之遙,比他的位置更靠近角落。盧奎莎隻需正視就可以看見她,而阿爾斐傑洛卻必須回頭。在盧奎莎的示意下,他謹慎地偏過頭,朝那名打扮奢華的婦人張望了一下。此時他驚訝地發現,在失意心情的籠罩下,自己之前竟然一直都沒有注意到酒館裡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那個女人放棄了富有的第一任丈夫,選擇和仆人私通,逃跑。兩個人堅貞不渝地發誓要永遠在一起。當時說得可好聽了,什麼超越身份階級的曠世奇戀,信誓旦旦地說要彼此相愛一輩子。可是那份拼上名譽的愛情連一年都堅持不到就結束了。她坐在這兒借酒消愁的時候,她的第二任丈夫沒準正趴在某個妓|女的身上享受呢。她隻能整天派人去抓那個在外四處玩女人的丈夫,自己則望眼欲穿地泡在破爛的酒館等候她那薄情的愛人回家。很諷刺吧?”
阿爾斐傑洛怔怔地看着她。
像是為了要解答他心裡的疑問似的,盧奎莎溫順地說,“你也許很奇怪我怎麼會知道得那樣清楚。這個嘛,畢竟佛羅倫薩是我的故鄉,我在外漂泊的時候總是會每隔幾年回來看一眼的。有時候還會在這裡做些小生意什麼的,混口飯吃。”
她是在勸我徹底放下朱利亞諾嗎?阿爾斐傑洛并不确定。他的确很想問她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但顯然此刻他對另一個問題的好奇心淩駕于這個之上。
“那吉安呢?他又有怎樣的故事?”
“你問我這個?”
“你和他……難道不是那種關系?”
盧奎莎露出似笑非笑、不肯定也不否認的表情。她并不是沒有想到阿爾斐傑洛會這樣問。
“你既然問了,那我就告訴你吧。”她再次開始叙述,“你知道皮亞斯特王朝的梅什科二世嗎?一個眼高手低的國王。他幹涉他國内政的舉動為他樹立了很多敵人。匈牙利人、丹麥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和他兩個流亡在外的兄弟都來找他麻煩。外敵入侵,國王備戰,吉安應征入伍。吉安的父親對他寄予了厚望,主動送他參軍。可是敵人的強大讓梅什科二世吃了敗仗。許多死去的将士包括吉安都被追谥為犧牲的英烈。雖然撫恤金什麼的完全是癡心妄想,但是子嗣為國捐軀,對父親來說也算是享受到無上的榮光了。而實際上呢,吉安并沒有死,他被敵人俘虜,遭到流放。流放地在海的對岸。在斯堪的納維亞那個寒冷而糧食稀缺的鬼地方,根本不可能捱過半年。他拼命逃出流放地,花了三年時間回到故國,一路困難重重,艱險無比。雖然活着返回家鄉,但當人們找到他的父親向他告知兒子被流放尚在人世的消息時,那個滿臉冷漠表情的老人隻說了一句‘哦’,就沒别的表示了。他死去,父親會永遠追念他,但追念的傷痛會随着時間而流失。久而久之,他在大家的心目中就是個帶着榮耀過世多年的死人。哪怕他生前不那麼完美,在人們心中他也成了完美的人了。因此他的突然出現,打破了家人對他所有美好的印象。他們無法接受他沒死的事實。因為對他父親來說,他活着不如死了好。”
“所以……他也在一怒之下殺光了他的家人?”阿爾斐傑洛聽完以後,深受震撼,連忙問道。
“這倒沒有。”盧奎莎邊笑邊搖頭,“他用離去的背影回應讓他失望的那個家。他帶着已死的心,二話不說地遠走天涯去了。我就是在他四處流浪的時候認識他的。”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甜蜜,“當時,我自己也在四處流浪。我會走上成為龍術士的這條路,全是因為他。當你想要與一個近乎永生的人相守,你就必須把自己也變成那個狀态。我與吉安相識的時候,他已經是個130多歲的龍術士了。但他依然是個沉默寡言、不願讓人親近的男人。我花費了不少時間才讓他接納我。我對于在他最難熬的那段歲月不是我陪在他身邊感到惋惜。我時常感歎,如果自己早生一個多世紀就好了。不過有句老話總不會錯,時間是撫平一切傷痛的良藥。曾經以為絕對不會磨滅和忘記的痛苦,都随着時間的流逝消失不見了。”
阿爾斐傑洛不知為何,在聽完盧奎莎陳述吉安的往事之後,微微地抿唇笑了。受到心境的影響,他的笑容苦澀依舊,但他的情緒已經趨于緩和。之所以會這樣,也許是在吉安與盧奎莎的身上聞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氣息吧。
阿爾斐傑洛的唇角微微抽搐着,眼裡思緒滿溢。盧奎莎凝視着他神情複雜的面龐好一會兒,終于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們和解嗎?”她彎起一個虔誠的笑,“冰釋前嫌怎麼樣?”
盧奎莎十分自然地向阿爾斐傑洛投遞出想與之緩和關系的信号。看着這個不久後或許會成為自己同伴的女人,阿爾斐傑洛點了點頭。有些女人的魅力會像一個漩渦吸走男人所有的理智。盧奎莎或許就是一個能讓男人迷戀到抓狂的女人。她渾身上下散發着緻命的氣息,即使是阿爾斐傑洛也無法不被她吸引。
“我也算是使勁渾身解數了。”盧奎莎說,“這樣還無法打動你的話,我也認命了。但這事沒那麼容易結束。說起來,吉安曾在跟你的交談中,說出了許多龍族的機密。我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而你仍然不願意跟我們走的話,事情可就難辦了呢。如果你對外人透露……”
“如果我那樣做了,你們怎麼辦?把我殺了?”
“必要的時候我們會哦。畢竟沒辦法讓你強制忘記些什麼嘛。”盧奎莎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随便吧,”阿爾斐傑洛任天由命地說着,“你們真要殺我,我也沒法反抗。”
“不,關鍵在你怎麼選擇。”盧奎莎從随身的小提包裡取出一張紙條,放在了桌面上。明顯是事先準備好的。
斂容凝視的阿爾斐傑洛紫色的眸子放出熱烈的光,緊緊地盯着神色坦然的盧奎莎的眼睛。
“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作最後的考慮。你留在這裡多一天,危險也就多一分。”她說,“如果你願意接受宿命到卡塔特山脈去的話,就到這上面寫着的地方來找我們。如果你不願意,就把它扔了。假如明天子夜之前還不能見到你,那麼等天一亮,我或者吉安就不會再對你客氣了。無論你往哪兒逃,我們都能找到你。”
阿爾斐傑洛的眼神在紙條和她之間來回遊移。
“你自己選擇吧。很高興再次與你碰面。”
盧奎莎起身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用甜美的微笑俯視着阿爾斐傑洛,然後轉過身子,以大小姐般高貴而優雅的姿态離開了亂哄哄的酒館。在門口等待着某人的紅頭發女人,果然就如阿爾斐傑洛所猜測的那樣緊跟着盧奎莎一同消失于他的視野。她們一前一後的離去,讓檔次不高的這家小酒館瞬間失色不少。
阿爾斐傑洛注視着已經看不到盧奎莎身影的門口好一會兒。她留給自己的明明是有些脅迫味道的話語,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仿佛自躲避追殺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
XVI
那一夜,阿爾斐傑洛去了一個地方。可以說是故地重遊,因為他來到的地方是他在耳提時代居住的貧民窟的舊房子。
早已更換了不知多少任新屋主的老舊的屋子外,是他很熟悉的終日被臭味所籠罩的羊腸小道。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以高犯罪率及高死亡率著稱的這片貧民區似乎沒有多少變化,依舊有着最差的住房條件和最不衛生的環境。他才來沒多久,就遠遠地看見拐角處有三兩個賊眉鼠眼的壯漢在敲詐一個渾身哆嗦的倒黴蛋。他沒有搭理,随意地在附近轉了轉,然後登上了小時候經常爬上去玩的、至少遍布着五處下雨天滲水的漏洞的房頂。他把兜帽放下,任憑夏日急促而不失涼意的晚風肆虐他紅金色的發絲。在星星密布的無垠的夜空下,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母親是個妓|女。像大多數拜金的妓|女一樣,這個自認幸運的女人以為傍上了能夠改善她今後生活的大款,殊不知最終還是難逃被抛棄的命運。
父親是個商人。像大部分虛僞的商人那樣,他一面瞞着家中妻室一面在外頭包養妓|女作為情婦。妓|女的避孕措施自然是做得相當好的,可最終還是意外地懷孕了。他便認為是那個女人想以腹中胎兒作為要挾,以謀求經濟上的好處。就這樣,阿爾斐傑洛的生父抛下了阿爾斐傑洛的生母。
當肚子大到再也瞞不下去的時候,堅信堕胎會下地獄的母親在妓院老闆娘趕她離開之前,自己先一步搬去了貧民窟。伴随着惡劣的環境誕生的男孩,差一點害得母親難産,性命不保。
母親,記憶中的母親,這個咽下所有悲傷、獨立将他撫養至十歲的女人,她永遠都在咳嗽,咳血。他幫不了她,看着她在病榻上離死越來越近。當他看見母親從早晨起便咳個不停直到晚上、連他睡覺都會被吵醒的時候,他感到浮躁。當他看見母親用手抹掉嘴角的血對他搖着頭、露出孱弱的微笑說不礙事的時候,他更煩躁。甚至讓他以為,她會有現在的不幸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事實也确實如此。如果沒有懷上他,也許父親還能寵愛她更久一點。但使她懷孕、使他失去父愛,歸根結底還是那個男人的錯。至少母親從來沒有虧待過自己。他應該好好回報她。
從照顧病床上的母親,到平時最基本的衣食起居、繁忙家務,再到街坊鄰裡欺負他們母子時出面抗争,所有的事都由小小的阿爾斐傑洛一人包辦。兇惡的生存環境,磨砺他成為一個早熟老成的孩子。
可時間久了,難免心生怨憤。面對病體沉疴、行将不起、不能為自己分憂的母親,他感到怨恨。憑什麼别人家的孩子有飽飯吃,有玩具玩,有幹淨的衣服穿,有人疼。憑什麼自己要那麼辛苦。
久而久之,他認為或許我殺了她或者扔下她自己走也無所謂,這樣極端的想法産生了。但那終究隻是在堅持的過程中内心的掙紮和糾結最強烈的表現。他依然在死命堅持,并希望能出現些什麼事改變現狀。
事情果然如他期盼的那樣發生了。改變現狀的是母親的死,以及臨終前母親說出的驚天大秘密。
這個始終将阿爾斐傑洛生父之名藏于心中的女人,在肺病久久不愈死去之前,向兒子說出了一個姓氏:孔蒂。
母親去世,他雖難過,但内心卻又有一絲竊喜。她終于死了。而隻有她的死,他才能迎來不一樣的生活。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因為據他所知,那個姓孔蒂的男人,是個家财萬貫的富商。
他曾經無數次告誡自己,他的父親是世上最可惡的混蛋。他恨他,恨那個從他出生後就沒管過他一天的男人。母子二人所有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一直這樣告誡自己。盡管如此,當母親嗫嚅地說出那個姓氏時,他的心還是飛了起來。他草草地埋葬了母親,急不可待地向街上的人打聽孔蒂宅的地址,抱着微弱的希望期盼那個男人能夠收留他。
最終,他如願以償地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是個溫文爾雅、有着暖陽般笑容的男人。他疑惑了。這樣一個儒雅而又充滿紳士氣息的男人,怎麼會幹出背叛發妻、遺棄親子的混賬事來呢?
對于他的到來,父親雖然驚訝,但依舊命令下人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他,并向他承諾,要擔負起自己一直沒能履行的為人父的責任。他在父親的府上,第一次睡到了保暖舒适的羽絨床,吃到了香噴噴的蛋糕。他還見到了父親的妻子,和他們共同生下的兒子。夫人和少年都用對待蟲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他卻在他們面前狼吞虎咽,開心地享用父親給他準備的豐盛美食。
這份愉快維持了整整一日。當晚,在喝下溫柔的女仆送過來的熱牛奶後,他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後,發現身下舒服的羽絨床不見了,微笑着服侍他的和藹的仆人們不見了,在内疚和自責心的驅使下揚言要永遠愛護他的父親不見了,嫉恨地仇視着他的夫人和少年不見了,所有的美好統統不見了。代替那短暫的幸福幻象的,是茅草搭建的床和屋,兇狠的拳腳打罵,以及抽在身子上的皮鞭。
十歲的阿爾斐傑洛失去了母親,也可以說,失去了他的父親。
十歲到十五歲,完全是在地獄度過。父親給他下了藥,将他賣給了人販子。
在那不堪回首的五年時間裡,阿爾斐傑洛成了一個不修邊幅、渾身聞起來散發着糞便氣味的惡心的邋遢鬼。
人販子看出他是個沒多大販賣價值、唯獨有一身好力氣的小家夥,便留下他,讓他幹苦力。他白天運貨,晚上劈柴,每天隻能吃上一頓飯,睡眠不足五小時。他想要逃。可每次都被抓回去,然後被打得更慘。
十四歲那年,他曾失手擊斃了人販子的一個手下——用火。那是他超能力的第一次展現。
可是他依舊沒能靠這個徹底扭轉被奴役的悲運。阿爾斐傑洛當時的能力處于時靈時不靈的狀态,極其不穩定。如今回想起來,一直到與薩爾瓦托萊相遇的那一天往後數,他神奇的能力才逐漸趨于穩定并最終百靈百驗的。
能得到薩爾瓦托萊的賞識,純屬偶然。剛剛結束一項生意、大賺了一筆的薩爾瓦托萊,那日和達裡奧在市場閑逛,想低價買幾個奴隸回去,為自己的紡織工廠添加人手。
命運的邂逅上演了。那時的阿爾斐傑洛,正因為犯了一個很微小的錯誤而遭到人販子手下的毒打。他不甘心地朝那男人肚子回敬了一拳。雙方扭打起來,被其他人拉開。在人販子的吆喝和衆人的一頓猛揍下,他吐着血俯卧在地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兩個男人架起他的胳膊,讓人販子得以像平常那般輕松地拿出皮鞭朝他傷痕累累的身子招呼過去。一鞭,一鞭,又一鞭。無論被抽打的身體有多痛,他的目光始終不屈,惡狠狠地蔑視着那些隻敢仗着人數優勢對自己施暴的人。而人販子的鞭子則由于他不馴的眼神更加猖獗,愈發施力。這一幕,正巧被薩爾瓦托萊撞見。
“停止暴行。我出十個索裡達金币。這個少年我要了。”薩爾瓦托萊當時說出的話時至今日都沖擊着阿爾斐傑洛的大腦。
“這家夥連一個銅闆都不值。為什麼要為一個吃|屎的奴隸付那麼多錢?”對于自己欺壓輕視了整整五年的奴隸居然被他人如此高看的現狀,盡管能賺到不少的錢,可人販子依然感到很不解。
“吃|屎的奴隸?”薩爾瓦托萊搖搖頭,嗤鼻而笑,“你的頭發雖然不長,但你的見識卻跟女人差不多。”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下,他指着半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眼珠子卻一動不動地瞪着自己的阿爾斐傑洛,朗聲道,“即使是最下賤的人都有可能平步青雲。你沒發現他眼中燃燒着一股誰都無法抵擋的熾熱的火苗嗎?沒眼光的人當然不懂如何點燃它。”
薩瓦爾托萊不想再和見識鄙陋的家夥啰嗦。他幹脆地從達裡奧手上接過金子,遞給人販子,完成了這筆交易。阿爾斐傑洛的命運,就此改變。
真正的姓名,實在不願意想起。他放棄沿用父親的姓氏,始終冠以母姓稱呼自己。十五歲的阿爾斐傑洛·羅西,跟着薩爾瓦托萊走進了紅楓葉劇院。從那天起,他終于實現了兒時渺小的夢想。他能吃飽飯,能穿幹淨的衣物,能每年生日收到玩具禮物,能享受到某人的疼愛。
盡管心裡很清楚,自己被類似于□□一般的地下犯罪組織的頭目所秘密包養,是一件傳出去極不光彩的事。一個原因是他天生麗質,容姿俊美,擁有一張深受父母遺傳的、剛柔并濟的标緻臉龐。這樣容貌的男人被另一個男人包養,總能引起他人的浮想聯翩。另一方面,阿爾斐傑洛有着在常人看來非常了不起的特異功能,他應該知道薩爾瓦托萊隻是純粹地看中他單打獨鬥的戰鬥力能為組織除掉威脅者罷了。可是對一無所有的阿爾斐傑洛來說,留在薩爾瓦托萊身邊為他所用,無疑是為将來能出人頭地做打算。于是他不顧别人的冷嘲熱諷,自願勝任起達裡奧口中的所謂的寵物狗一職,年複一年地為養父效犬馬之勞,毫無怨言。
由于是大名鼎鼎的「鐵皇冠」的一把手薩爾瓦托萊親自送他來到劇院,人們沒理由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巴結他、故意親近他的人可謂是不少。而那些不願與黑|幫同流合污的、不信邪的人們,就不是這個态度了。或冷眼旁觀,或故意刁難。為排擠他,無所不用其極。阿爾斐傑洛甘之若饴地承受着這一切。心想,等有朝一日飛上枝頭,他就能讓所有人閉嘴。
除了一個人。鈴铛響劇團的化妝師朱利亞諾是唯一願意與他以正常方式相處的人。阿爾斐傑洛漸漸和年長自己四歲的朱利亞諾走到一起。也許最初吸引他的,就是朱利亞諾的這份寶貴的真實吧。
對了,還有性格豪爽的伊凡。這個在殘酷的戰場中生還的退伍老兵一直在阿爾斐傑洛的糾纏下,義務擔任起輔導他劍術的職責。伊凡對自己也是很好的。盡管如此,阿爾斐傑洛卻沒有和伊凡分享自己的秘密。他有着注定不會被普通人理解的超能力,這個秘密,在紅楓葉劇院隻有朱利亞諾知道。
即使已經能夠随心所欲地操控火焰作為武器,阿爾斐傑洛還是沒有重回孔蒂宅向那個賣他到人販子手裡的男人尋仇。因為阿爾斐傑洛告訴自己:那個男人雖然從沒養育過自己的兒子,可我卻不能殺死自己的父親。
但終究,他至少還是殺死了一個父親。
無數的記憶碎塊在腦中浮出,撞擊,沉澱。阿爾斐傑洛在屋頂坐了整整一夜,目視太陽從東方升起。
時間的向前推進,意味着必須作出選擇的時刻已經越來越近。留與不留,在今天子夜前,他必須做出決斷。
阿爾斐傑洛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拒絕盧奎莎和吉安的邀請,那他就不再有第二次嶄露頭角的機會。他從十五歲加盟紅楓葉劇院争做劇團主演以來,或者說從十歲離開貧民窟投奔生父之後遭受的一切磨難,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他從吉安、盧奎莎那裡知道,龍術士活得比普通人久得多。朱利亞諾在他的生命軌迹中,隻占用了七年的時間。七年,普通人的一生經曆不了幾次,但對龍術士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七年的朱利亞諾抵不上永久的光陰,一個愛人和一生的事業相比,根本不算什麼。阿爾斐傑洛就是這樣計算的。
在過去的兩天裡,他完全喪失了生活的動力。這對他來說是很可怕的一件事。那個一直積極向上的阿爾斐傑洛,為追求更高的社會地位而付出努力的日子,好像離他已經很遙遠了。
心裡的天平已經趨向于答應。他在内心深處是期盼吉安或盧奎莎找到他的。至少還有一個地方是需要他的,是可以讓他大放異彩的。那麼,就要跟他們走。吉安和盧奎莎,都是因為當上了龍術士,而從籍籍無名的、被命運玩弄的蝼蟻成為壽命和力量皆遠高于常人的能人。他相信,他也可以。
當然,盧奎莎沒有把真正的目的說出來,阿爾斐傑洛非常清楚這一點。她和吉安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将他帶到龍族居住地的決心,證明這其中一定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存在,而并非單純地驚豔于他的天賦。不過就目前而言,阿爾斐傑洛暫時不想追究那些事。
他站了起來,在黎明的陽光下。柔美的淡金色光照進他一夜不眠而略微充血的眼睛,照得他好疼,但他忍住不把眼睛閉上。他要看完佛羅倫薩的日出。也許這樣的日子,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