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I
盧奎莎留給阿爾斐傑洛的地址是一家服裝店。當他尋過去時,已經差不多到了深夜十點半。這個時間杜絕了客人光顧的可能性。他懷着焦慮和坦然并存的心情,叩響了店門。門是由盧奎莎打開的。吉安也在裡面。他們好像等了他很久,對他的到來并沒有流露出多少驚訝,一副一切盡在把握的樣子。
“這是我經營的店。我的愛好之一便是設計女士服裝,包括内衣。我的店規模很小,平時也不常住在這兒,多虧了幾個老顧客的定期光臨才沒有倒閉。”盧奎莎笑盈盈地向他介紹。
“也算是龍術士謀生的一種手段吧?”阿爾斐傑洛挑了挑眉,看了看盧奎莎,又看了看後面的吉安。吉安在他進門以後就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奇怪的是,他沒有看到白天在酒館随盧奎莎一同離去的那個紅頭發的女人。
阿爾斐傑洛進來以後,盧奎莎便把門關上,朝屋裡走去。她笑着靠在櫃台邊,似乎特意給吉安騰出位置,好讓他走近阿爾斐傑洛似的。
“你做出決定了?”
吉安走到阿爾斐傑洛面前,用灰綠色的眸子深深地凝視他。阿爾斐傑洛也看着這個幾天不見的男人的臉好一會兒。
“你是以什麼身份在問我話?”對視一陣後,阿爾斐傑洛問,“‘鐵皇冠’的新晉成員,還是龍術士?”
“我早就掌握到你的行蹤。我要是真把‘鐵皇冠’放在心上,你早就身首異處了。”
幾乎不用多費勁,阿爾斐傑洛就能判斷出吉安回話的真假。事實上,目前在達裡奧帶領下的「鐵皇冠」有好幾次險些追上心情低落、疏于防範的阿爾斐傑洛,每次都是吉安對他們的判斷施以誤導,才使他們與阿爾斐傑洛擦肩而過,保全住他的命。這就是吉安潛伏在「鐵皇冠」内部的作用。就連對阿爾斐傑洛進行跟蹤的盧奎莎,也一直在暗中保護這個遊蕩于車水馬龍的街道的男人不會遭到别人的突襲或抓捕。
吉安對他的這種方式古怪的照料讓他的腰闆稍稍硬了起來,他馬上說道,“在跟你們走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你要見那個化妝師?”
……沉默。這的确是阿爾斐傑洛本應提出的請求。可是現在的他,已經變了。
“我和‘鐵皇冠’還有些瑣事沒完。”
“你不會還想發洩吧?”
“不是。”阿爾斐傑洛相當明确地回答吉安,“我想要問清楚一件事,問一個人話,順便改變他的想法。你們可以教我嗎?既然你們是無所不能的龍術士,想必這個對你們也沒什麼難的。”
阿爾斐傑洛試探性的問話讓吉安頓時臉色一沉,眉頭皺起,表情顯得很不自在。
就在他花時間選詞想要拒絕對方的時候,小小的服裝店揚起了盧奎莎不容置疑的聲音。
“改變他人想法的确沒什麼難度,但這是很邪惡的法術,是嚴厲禁止使用的。”搶在吉安之前回答阿爾斐傑洛的盧奎莎很堅決地說,“我們隻被允許對龍族的敵人使用此等邪術。也就是達斯機械獸人族。但黑魔法偏偏對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命中率很低。關于這一點,要等你上山以後具體向你解釋。不管怎樣,濫用催眠黑魔法的事若被其他龍術士或者龍族知道,作為龍術士本身而言,都将是難以擡起頭來的一種莫大的恥辱。恕我們不能答允你的請求。”
“真的沒商量嗎?”阿爾斐傑洛紫羅蘭色的眼睛在朝盧奎莎看了幾秒後轉向了身前皺着眉、默然不語的男人,“吉安,你的回答和她一樣?”
“當然,這沒得商量。盧奎莎已經闡述得相當清楚了。”吉安不容反駁地說道。
是我多心了嗎?阿爾斐傑洛因為吉安和盧奎莎二人态度的堅決,暫時排除了他們在幕後搗鬼操控薩爾瓦托萊的嫌疑。但他的想法是否正确,還需進一步的證實。
“如果我說你們必須教我,不然我馬上扭頭走……”
“你在跟我讨價還價?”
“你一定要這樣認為,我也攔不住你。”
“真是夠了。竟然用這事作為籌碼加以威脅……仗着自己的才華對我們要這要那的。”
“你們看着辦吧。我隻有這一個請求。”
“你想改變誰的想法。我大不了破例替你做。”
“不行。這事必須由我親自來。”
在吉安和阿爾斐傑洛交涉期間,盧奎莎始終保持着沉靜,在一邊觀察他們。紅金色頭發的男人身影,倒映在她貪婪的淡紫色眼眸之中。吉安則由于阿爾斐傑洛的堅持而面露不悅之色,眉梢間的褶皺更深了。這個以往總是選擇獨自承受任何事、孤僻冷漠得讓人不敢親近的男人,此時忽然好像帶着求助的意味朝盧奎莎看了一眼,似乎是希望同伴能夠出面說話。
盧奎莎感受到吉安的心意,站了出來。
“雖然我們的确具備你想要的那個能力,但你别忘了我們也可以對你的大腦的記憶稍加修改。讓你遵從吉安的話,對我而言這根本易如反掌。”
“是的,你的确可以那樣做。但那樣你們會失掉身為龍術士的矜持。你剛才的豪言壯語,也都化為了笑柄。”阿爾斐傑洛一點也不畏懼地說。他非但毫不畏懼,甚至還對盧奎莎的施壓還以顔色。
“好個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的男人。我真懷疑以後會不會栽在你手上。”盧奎莎純真一笑,并不怎麼認真地說出這番示弱的話來。
“現在就擔心自己引狼入室了嗎?”他幹笑着,“我還不是龍術士,沒有那種顧慮。要麼幫我,要麼殺了我。反正我走以後天一亮你們也是不會放過我的。”
當阿爾斐傑洛擲地有聲地說出這番話時,一向為人孤傲的吉安愁眉苦臉、低頭不語,而盧奎莎卻露出了僅維持半秒鐘的、不被他人捕捉到的邪笑。
“沒辦法了,吉安,我們就答應他一次吧。”
由于盧奎莎的妥協,阿爾斐傑洛露出得勝的笑。在這兩個幾乎沒有弱點的龍術士面前,能作出反擊已經值得他為之雀躍了。
“給我記住了。僅限這一次。”吉安咬牙瞪眼緊逼着他,幾乎要跟他的額頭貼在一起。
“是,是。”
“還有,将來等你上山,遇到傳授你魔導知識的老師,一定要對他保密,不能讓人發現你已經學會了。”
“我不會讓任何人發現。”阿爾斐傑洛果斷地說道,随後笑了下,“不過說起來也挺有意思的。既然禁用,又何必傳授?”
吉安不理會阿爾斐傑洛的後半句話,用嚴苛的目光對準他,“你願意發誓嗎?發誓你絕對不會聲張。”
“——我發誓。”阿爾斐傑洛舉起手掌,堅定地宣誓道,“我阿爾斐傑洛·羅西,會堅決對此事保密,絕不聲張。”
吉安見狀,神色稍稍緩和下來,對一旁的盧奎莎點了點頭,“你教他。”
“好吧,”盧奎莎挽起阿爾斐傑洛的手,“跟我來吧。”她對他作出的超乎現有關系的舉止,親密得讓吉安感到眼皮在跳動。
這家服裝店還有隐秘的内室,從被陳列的服飾遮蔽住的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便可抵達。現在,盧奎莎就要帶他過去。
“對了,”在向密室行進的半途中,阿爾斐傑洛松開盧奎莎拉着自己的手,把臉轉向吉安,“上哪可以找到達裡奧?你不會說你不知道吧?”
“他最近覺得家裡不安全,搬到别的地方住了。”對于達裡奧正是他想要尋找并實施暗示的對象,吉安其實早就在心裡多少猜出來一些。而且對他會向達裡奧盤問哪些話,吉安也一清二楚。但既然一口答應下來,也就說什麼都不能反悔了。
“回頭告訴我他的新住址。等完事後,我随便你們帶我去哪。”
說完,阿爾斐傑洛跟随撥開遮蔽物的盧奎莎走向樓梯,到地下去。在原地沉思的吉安,用難以言喻的表情凝注着他慢慢縮小的身影。
XVIII
這片區域像是彌漫着無上的黑暗一般深重,壓抑。
在被黑暗廣泛覆蓋的房間裡,隻有一盞燭火跳動着。微弱而又陰冷的燭光中映出阿爾斐傑洛秀麗俊朗的面容。
“啊……嗯……唔……”
好像很痛苦的男人的呻|吟聲沿着空氣傳出來。
阿爾斐傑洛站在床邊,一面淡定地聽着傳來的聲音,一面更加施力地用食指點在男人頭顱兩側的太陽穴。
在阿爾斐傑洛右手的手背上,刻着一個不怎麼圓的黑色圖形,發出幽冷的微光。在好似很多條蛇糾纏在一起的繁雜線路所構成的圓形圖案内,隐隐可以看出一個等邊三角形。這好像圖紋刺青般的圖案,其實是一個尚不成熟的魔法陣。說不成熟是由于三角形過于模糊,外部的圓形輪廓弧度不夠飽滿,因此使魔法陣整體尚有欠缺,看起來怪怪的。但若要算起作為初學者的阿爾斐傑洛學習魔法的時間,這已經是讓老師和學生共同引以為傲的成績了。
三角魔法陣又名極惡魔法陣,常常在實施邪惡的法術時用到。催眠暗示之類的黑魔法,就在其列。它可以釋放被施法者藏在内心深處的潛意識。由于是已然存在于腦中但并未覺察到的潛意識,因此引導的方式最為困難,引導出來以後也最為真實。
昨天夜裡碰面後,在阿爾斐傑洛的軟磨硬泡下,吉安和盧奎莎終于同意教他催眠術。從盧奎莎手中習得的這項法術的處子秀,被用在了控制達裡奧上面。
說起這名昔日的同伴,阿爾斐傑洛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怕自己會來報複。他不但換了住處,還在睡覺時安排了大量的人手。負責守門和巡邏的黑衣人各司其職,穩妥地保護着上任首領薩爾瓦托萊過世後執掌大權的新首領。幸好吉安在正門假裝閑聊拖住了看守的人,阿爾斐傑洛才順利地從窗子翻進室内,一舉将睡榻上的達裡奧擒住。
如今緊閉着雙眼、不斷磨着牙、一臉痛苦地仰面躺在卧床上的達裡奧,正在阿爾斐傑洛手中如同傀儡般被玩弄着。阿爾斐傑洛在他的左右兩處太陽穴用魔力施加不輕不重的沖擊,如同麻醉藥安撫傷者。達裡奧的意識在魔力的撫動下變得稀薄,整個人就像沉入了沉重的泥潭一般,無法自拔,無法自醒,更無法自救。能達到這種程度,全都是盧奎莎傾囊相授的成果。
“這樣應該差不多了。”估摸着達裡奧昏迷程度的阿爾斐傑洛滿意地點了點頭,準備發問。為了确保回答的準确性,他決定先問幾個其他的問題探探路,“回答我,你是誰?”
“……達裡奧·卡德拉佐……”
綿軟的羽毛床上,由于被施以了催眠的黑魔法而昏迷不醒的達裡奧猶如說夢話一般低吟着。他的嘴部一張一合,眼睛卻死死地閉着。他的手腳雖在打顫,但是行動卻好像完全被剝奪了一樣動彈不得。
“你是做什麼的?”
“我本是輔佐薩爾瓦托萊的‘鐵皇冠’的二把手……我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幹了十二年……最近,我終于榮升龍頭老大。我感到……非常開心……”
“你認識阿爾斐傑洛·羅西這個人嗎?”
“他……他……”達裡奧的喘息聲急促起來,就好像剛剛劇烈跑過步,“他是天底下最低賤的野種,一條爛狗,一個應當被詛咒的家夥……他擋在我身前,阻止我問鼎更高的地位。薩爾瓦托萊對他的偏愛……一直讓我嫉妒不已……”
阿爾斐傑洛保持沉着的面容安靜地聽着達裡奧斷斷續續的回應。在這種時候,已經沒必要為達裡奧對他的侮辱感到生氣了。
“将那一日在薩爾瓦托萊宅邸誘殺阿爾斐傑洛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終于,他引出了主題。這便是他向吉安、盧奎莎讨教黑魔法的最根本原因。
“啊……那天,那天……幹得好啊……”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意志被完全踐踏的達裡奧好像還殘存着被催眠之前的個人感情似的,興奮而惡狠狠地笑了起來,“那個天殺的賤狗,終于被我們引入陷阱……可惜,可惜啊,沒能殺掉他,隻差一步就能……”
“說重點。我要你詳盡地向我叙述。”
阿爾斐傑洛輕聲呵斥過後,達裡奧依照他的要求在腦中對那段并不算遠的過去進行了搜索。
“……是薩爾瓦托萊。他在某天突然找到我,說有大事交代……然後,然後那條狗就屁颠颠地過來了……我知道薩爾瓦托萊要和他說什麼。提拔他做首領,全是假話!薩爾瓦托萊是要那條狗松懈戒備故意這麼說的,哈哈……可是那條狗,沒能通過測試……要是他當即表示自己對那寶座絕無貪戀的話,薩爾瓦托萊沒準就會撤銷對他的制裁……隻可惜……枉費我們精心策劃了那麼久,還是讓那條狗逃之夭夭,害死了數不清的兄弟……可惡啊!”
扮演着被支配的傀儡角色的達裡奧,忠實地向阿爾斐傑洛奉上在他所知道的範圍内絕對真實可靠、不含有半點虛假的實情。然而他如實的回複,卻給予了阿爾斐傑洛心靈極大的沖擊,令他指着達裡奧腦袋維持術式的手指不禁顫抖了。
——怎麼會這樣?
他的确記得有那麼回事。那天他找薩爾瓦托萊,本想商量離開組織的事,但他在去之前,薩爾瓦托萊就已經接待完達裡奧。之後二人的對話,是在薩爾瓦托萊支開達裡奧、後者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進行的。阿爾斐傑洛始終堅信着這一點。薩爾瓦托萊情真意切地向他表達了想要立他為下屆領袖的意願,讓他感激并且感動不已。難道薩爾瓦托萊的自願讓位,完全是個考驗自己忠心的圈套?在那天前,他就已經開始謀劃着要除掉自己了嗎?
總之,當阿爾斐傑洛從達裡奧口中聽聞這些真相後,薩爾瓦托萊所做的事情在他眼中已經超越了簡單的背叛了,而是變成“從一開始就是處心積慮”。阿爾斐傑洛心中的恨意和怒火,正在成倍地增長。
“你沒有騙我?”他用僅存的控制力艱難地發問,嗓音出奇的暗啞。
“騙你做什麼……對了,你是誰呀?我為什麼會和你說這些……”
不知是不是令人咂舌的真相波及到阿爾斐傑洛的情緒,他的手指微微放松了對達裡奧的鉗制,指尖的魔力也在慢慢消退。在阿爾斐傑洛的不專心下漸漸收回意志的達裡奧突然非常憤怒地、語無倫次地叫嚷起來:
“啊啊,我知道你!你就是那條狗吧!沒錯吧,是你!你是惡魔,惡魔,惡魔!你對我做了什麼?來人啊,把這個殺人狂魔……我要你死——”
達裡奧失控了,好似暴走一般歇斯底裡地嘶吼,死死合攏的眼皮仿佛随時都會睜開,劇顫的身體也像是要掉落至床下似的。他的左臂纏着厚厚的繃帶,是數日前圍攻阿爾斐傑洛時受的傷。現在他手腳抽搐、劇烈掙紮的模樣,幾乎要把手臂上的繃帶給扯下來。他無比憤怒的吼叫,本可招緻很多把守在外頭的黑衣人沖進來包圍不請自來的入侵者。但是沒有一個人發現并前來馳援被敵人羞辱的首領。這是因為,屋子外有吉安事先鋪設好的隔音結界作為防範,杜絕了此刻達裡奧呵斥聲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