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II
長久以來,布裡斯是唯一會在守護者送飯後陪喬貞一起進餐的人。
負責送飯的守護者每天都會換。龍王用各種各樣的手段限制龍術士或守護者之間互相接觸太多。但撇開被數次貶黜又數次上任的神奇經曆,喬貞在卡塔特山脈居住年份的總跨度畢竟長達184年。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就算天天換人,也早就把卡塔特山脈一百多位守護者全部都摸透了。
除彩虹橋的守護者杜拉斯特外,其他所有的守護者都要給駐守在山上的首席龍術士輪流送飯,這是規矩。但如果讓一個全身銀色铠甲蔽體、還在腰間佩劍的武士模樣的人端着餐盤進來,即使菜肴再引人發饞,也無法将這其中強烈的别扭感給忽視掉吧。喬貞最早提過這點,不過龍王并沒有理睬他的抗議,認為龍族不能淪為給人類端茶倒水的地步。如今,與這群自诩高貴的生物、還有守衛這些生物的人類在同一塊地方生活了近兩個世紀的喬貞,不得不在心中為自己已經從各方面接受龍王擺布的現狀而認命。他一方面認定他們的幹涉過于令人窒息,但另一方面又隻能勸服自己接受并且享受。
首席龍術士的居所不僅隻有卧室。書房、飯廳與衛生間等配套設施一應俱全。今天為喬貞送來晚餐的是迪特裡希。他是個拜占庭人,來自君士坦丁堡,來到卡塔特當守護者隻有不到兩年的時間,算是個新人。迪特裡希有一頭比鳥窩還要混亂的深亞麻色頭發,高高的鼻梁,如永夜般漆黑的眼睛,臉部線條粗犷,下巴處橫生着零星沒剃幹淨的胡渣。他生得虎背熊腰,比高大的布裡斯還要高出一小截,肌肉更是對方的兩倍厚度。基于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他感覺應該是個爽朗外向的大漢,但在當前場合的拘束下,因為要恪守等級之别的規矩而故意擺出嚴謹的模樣。盡管他一直努力維持住這種形象,可還是在敲門的時候過于用力,以至在門打開以後遭到了布裡斯不悅的瞥視,并且絲毫沒顯露出要道歉的意思來,也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壓根不屑。他在主從二人的目送下将巨大的圓托盤端到飯廳的桌上,牽起錫制蓋子放到一邊,将菜肴一份份放好之後,便大踏步地轉過身,準備離開。
喬貞注意到餐桌上的某件東西。這時迪特裡希已經從他身邊走過。但他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停下腳步的守護者回過頭,看見喬貞拿起了桌子上的一盤還冒着熱氣的炖菜,裡面有蘑菇、豌豆和卷心菜,遞往自己面前。
“把這個拿回去。叫膳房以後再也不要給我做了。”
“為什麼?你不喜歡這道菜?”迪特裡希的聲音果然就像他的體型那樣渾厚而粗野。這是僞裝不來的。
喬貞沒有說話。他認為自己已經明确地表達了意思,因此不需要再進行解釋。布裡斯和迪特裡希都古怪地看着這個沉默的男人。但喬貞依舊堅持。
迪特裡希聳了聳他厚實的肩膀,接過盤子,撇着嘴說,“好吧,首席大人,我知道了。我會跟他們說的。”
“兩小時後過來收拾。”
“好,好。我記住了。祝你們吃得開心。”
任務的完成讓迪特裡希原形畢露。他在自己吹出的口哨聲中離開了屋子。喬貞将吊兒郎當的守護者打發完之後,回過頭,看見布裡斯一臉想要提問的表情。
“這菜我隻吃一個人做的。”他向從者解釋,“以前我就關照過膳房的家夥,做炖菜的時候這三樣東西别一起放。可他們老是不長腦子。”
說完,他在餐桌旁入座。在他對面位子坐下的布裡斯沒有多問,伸手去夠擺在洋蔥圈邊上的叉子。
總得來說,布裡斯對喬貞的态度在龍族中可以說堪稱友善的代表。但對喬貞來說,和布裡斯共同進餐卻是件很頭疼的事。原因在于喬貞喜歡吃肉,而他的從者偏偏是個素食主義者。
每當卡塔特山脈因為某些需要而舉辦宴會的時候,喬貞都會發現一個現象,那就是雖然龍族常用整隻被燒烤的牲畜比如牛或羊作為點綴放在宴會桌上,但他們骨子裡并不喜歡食用肉類。美味誘人的烤全羊等等肉類的結局往往就是在無人問津之後被浪費地扔棄掉,再被守護者們分食。龍族的食譜雖然與人類并無太大區别,但他們真正的喜好卻是水果和蔬菜,和各種烤制而成的小餅,極少吃肉。這一發現總讓喬貞感到很新奇,尤其是在他見識過那些文質彬彬、人模人樣的家夥們變形為原有的威猛姿态以後。龍族的新陳代謝很慢,他們一天隻吃一餐,有時甚至一頓也不吃。而喬貞卻要吃三頓。因此,每當喬貞思考,為什麼龍族在變成人形态、擁有了和人類相似的身體構造進行消化時還吃得那樣少,龍族也在想,為什麼人類可以一下子吃掉那麼多的食物。
卡塔特山脈的膳房隻為極少數的人提供一對一的上|門|服|務。而當膳房得到布裡斯要留下來與喬貞共餐的消息後,自然就會準備更多的素食來取悅這位海龍。他們可不想讓深受海龍王重視的布裡斯的肚子遭罪,還能借機減少給喬貞供應葷菜的量,可謂是一舉雙得。
喬貞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布裡斯留在他屋裡一起吃飯的次數并不多,但每次碰到,還是讓他感覺自己的某種權利被侵犯了。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地享用大餐。在充斥着各類葷食的飯桌前,通常能一個人吃上很久。這放在以前,他還是普通人的時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以前的喬貞就像個受到過訓練的士兵,總能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飽腹的問題。從他攜妻子逃避國王的追捕開始,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可一旦來到卡塔特當上龍術士,擁有了無限的時光,他就會提醒自己沒有什麼事是需要急的。時間有很多,怎樣都用不完。
由于飲食問題的種種差異,每次二人一起用餐演變到最後都是布裡斯單方面地等喬貞吃完。這次又是如此。布裡斯在吃完幾個洋蔥圈和一些精緻的小點心後,便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停下來不吃了。
在他對面的主人正大口大口地嚼着雞腿肉,并用手抹掉沾上嘴巴的油漬。對于喬貞不拘小節的飲食習慣,布裡斯心裡很想他改正,卻從來沒有真正提出來過。他無法指責這個行為看似粗犷、内心卻無比細膩柔軟的漢子。因為每當觸碰頭頸的銀色吊墜時,他的主人總是會把手擦得很幹淨。
“最近幾乎所有人都在瘋傳,會有新人接替你。”
布裡斯開啟了一個話題,可是回應他的隻有喬貞吃飯時候的咕哝聲。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盯着的是餐盤上的食物。很明顯,喬貞對那塊香嫩的肉排的興趣要遠比布裡斯所帶出的這個話題高得多。
對此布裡斯早就習以為常了。喬貞在他面前能毫不修飾、如此自然地放開自己,這是信任的象征。布裡斯沒少這樣安慰自己。
“我記得你剛上山的時候都沒那麼多人起哄。”
“是啊,連我們在飯桌上都圍繞着他讨論。”喬貞沒有停下來也沒有擡頭,相當随意并且滿不在乎地說道,“況且他也并非言過其實。你又不是沒見過。”
“但這個新來的家夥聲勢搞得也太大了。”
“所有人的通病。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總能讓人們做出許多不理智的舉動來。大肆宣傳,或者造勢。而謠言也最容易在這種情況下誕生。不管人類還是龍族至少這點是相通的。”
“我沒心情跟你扯大道理。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嗎?你的位置危險了。”
布裡斯的這句話是在有些被喬貞激怒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盡管如此,喬貞還是對他笑了笑。
“你确定?我下任幾次了,最後不還是又回到了這裡。”喬貞沒有掩飾語氣中的失落。
“這次好像不一樣。”布裡斯說,“奧諾馬伊斯似乎給了他很高的評價。在第一眼看到那家夥時,他就做出了判斷。”
“什麼判斷?他怎麼評價的?”
“他什麼都沒說,但我懂他的意思。在過去,其他人上山時,奧諾馬伊斯都會一面說着‘不錯’一面點頭微笑。比如白羅加,比如蘇洛,盧奎莎,賈修之流。但隻有兩個人曾讓他閉口不言。一個是你,還有一個,就是叫做阿爾斐傑洛的那個男人。”
喬貞聽完後稍顯驚訝地挑了下眉。布裡斯說的這些,他還真不知道。
“你猜我會有什麼反應?”喬貞在模仿這方面沒什麼天賦。但他還是最大程度地裝出奧諾馬伊斯的聲調并引用對方的言語說,“不錯。”
可惜喬貞在這類事情上的無能表現沒能起到任何活躍氣氛的作用。他發現對面的藍發從者用一種看着一個匹夫的眼神看着他。于是,這個嘴裡塞滿食物的男人隻能自讨沒趣地繼續說:
“不管怎樣我總算可以卸下重擔了。布裡斯,我沒明白你幹嘛要對此不滿。難道你還希望我繼續煎熬,受罪?”
喬貞意外地聽見布裡斯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
“我當然希望你得到你想得到的。”
“真心話?”
“怎麼?”
“怕你會失落。比如我的被貶導緻占據了海龍族最顯要位置的你也跟着不再備受青睐。因為我拖你後腿了。”
“你總是這樣,自嘲了多少次了?”
“不多,”他咬了口肉排,“也就四次。”
四次是喬貞從首席之位退下後又被提升上去的次數。
布裡斯閃着寒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喬貞,“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好了,别生氣。”喬貞試着轉圜,可惜太遲。
“我已經生氣了。你卻心情很好。”布裡斯不由得把身子往前傾,“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也希望現實能夠成全你。但我又總忍不住因為你的頹廢和逆來順受而生氣。如果光明正大地進行一場公平的比試決定去留倒也罷了。他們怎麼可以完全不顧及你的想法、不念及你的貢獻就把你像廢品一樣踢走?”
對于義憤填膺的布裡斯所表現出的罕見的失态,喬貞完全能夠理解。他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打敗,也不相信自己會被打敗。可正是這樣一個在布裡斯心目中超群卓絕的人不止一次地遭到無端的排貶,才更令人無法接受。
喬貞把叼起來的小半塊肉排放回餐盤,用刀子插在上面,“明知故問,布裡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有那樣的權力。”
的确如此。所以兩個人都沉默了。
但無論如何,身為龍族中人的布裡斯在這件事上完全站在了龍王的對立面,還是讓喬貞感到了寬慰。實際上據他所知,布裡斯從來不曾真正認同過龍王這一野蠻而又不合人情的作法。
然而喬貞太渴望解脫了。這渴望強烈得使他足以割舍自尊,吞下屈辱,辜負從者的扶助和理解。在緩慢而長久的令人絕望的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裡,喬貞曾經差點獲得過一個解脫的機會。盡管在想起那個人時,就如同胸口有一股囤積了許久的郁氣突然翻湧,而喉頭也像被灌進了劇毒,苦澀而疼痛。
“如果那時候的修齊布蘭卡能夠答應龍王……”
呢喃自語的喬貞仿佛進入了一個時間通道。在這通道裡有他最不願回想起來的場景。布裡斯看着這個将一抹苦笑凝固在唇角的男人,看見他藍灰色的瞳眸在前額黑發的縫隙間逐漸暗去。
半分鐘後,意識到自己的傷感使得布裡斯也跟着沉默起來的喬貞終于回過了神。
“要不了多久就能離開這裡了。真想回倫敦看看。”
喬貞懷念地說着,适度地釋放着自己的愉快。離開于他而言的确是種解脫,可他不想讓布裡斯誤以為自己是厭惡整個卡塔特而想要尋求解脫的。事實并非如此。因為布裡斯是卡塔特唯一不會讓喬貞感到厭惡的人。
“你說這話可能還言之尚早。不要盲目樂觀了。”
喬貞疑惑地凝視着忽然出言警示他的布裡斯。不知為何,布裡斯的話讓他心裡的不安漸漸擴大。
“因為那個男人,似乎遭遇了很大的麻煩。”
“還沒有解決嗎?”
“沒有。”布裡斯對他搖了搖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振作起來。龍王快對他失去耐心了。”
XXIII
即使躺在白鵝絨材質的床墊鋪陳的古典四柱床上,阿爾斐傑洛還是感到渾身不适,就像跌進了水位超過面頰的池中,還有尖利的硬物在不斷戳刺着自己的大腦。
“喂,希賽勒斯,裡面的家夥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他聽到有人在門外語氣暗嘲地高聲叫嚷,鼻音重得像着了涼。随後聽到另一個聲音相較于前者明顯要來得沉穩的男子答道——
“對,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
“該死的人類。既沒用又麻煩。我還從沒見過哪個家夥像他那樣要調整那麼久。為什麼我們要圍着一個廢物瞎折騰?”咒罵比剛才更露骨了。
“尼克勒斯,你這麼說實在有失偏頗吧?對初上山的新手還是不要太苛刻了。他遲早會證明自己的價值。就連龍王大人都承認對付那些灰色的食人鬼必須仰仗人類的協助。”
這句話過後,之前先開口的男子不可思議地拉高了聲調,就像走音的琴弦。
“我沒聽錯吧,你對短命鬼的誇獎竟然高過自己的同類?别搞錯了,希賽勒斯,與達斯機械獸人族浴血奮戰多年的主力軍從來都是我們。那些家夥起到的作用隻是錦上添花罷了!”
“瞧瞧你說的話。我很懷疑你最近是不是和雅麥斯走得太近了。”
“雅麥斯至少不會胳膊肘向外拐。他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再優秀不過的哥哥,懂得維護自己的弟弟和族類。”
“混蛋,我才是你的哥哥。”
“我的哥哥一直都忠實地陪在他的人類主人身邊,今天倒想起來看我啦?”
原本還算平穩的交流演變為兄弟間互不相讓的激烈争吵,隻經過了很短的時間。之後的說話聲阿爾斐傑洛聽不清楚,以他目前的狀态也無力去聽。發生争執的二人踏着憤怒的步伐一前一後追逐着遠去了。從離開的腳步聲和仍未休止的拌嘴的餘音進行判斷,似乎是哥哥追着弟弟。
阿爾斐傑洛把頭轉到門的反方向,立刻有一束光撲進了他紫羅蘭色的眼瞳。高山上的豔陽掙脫雲朵的遮蔽,從披着飄揚的薄紗窗簾的窗外射了進來,把整個屋子都照得很明亮。盡管浸浴在陽光下總讓人感到心情舒暢,但是此刻阿爾斐傑洛卻從未感到陽光竟是如此刺眼、讓人厭煩的一件東西。他上山已有一星期了,眷顧着卡塔特山脈的太陽卻一次都沒有下沉過,使得他經常搞混自己到底來了幾天。不知怎地,他開始懷念星星和黑夜,懷念月亮——那片曠野上,拖長了自己和蘇洛騎在馬背上的身影的月亮。
阿爾斐傑洛想讓眼睛舒服一會兒而阖上眼皮。身下的床鋪特别柔軟,可他的身體不但沉重,而且僵硬。現在住着的地方可以說就像一個仙境,一片極樂盡土,甚至可以稱作天堂。如此美麗的華舍仿佛隻會出現在浪漫的童話故事的城堡裡。屋子很寬敞,所有的家具都在表面鑲嵌着金雕銀鑄,毫不含蓄地彰顯着高貴與優雅。精雕細琢的飾物,完美地搭配在四柱床、床頭櫃、書櫃和其他家具之上。色調以象牙白為主,銀粉色與沙褐色為輔。名貴的圓形地毯,飽滿的圓柱和浮雕,典雅的雕花,大面積的壁畫,花朵壁燈,粉嫩的白色郁金香和鮮豔的橙色郁金香盆栽,還有床後的幔紗……所有裝飾品的搭配和營造讓房間美像一幅畫。唯獨書櫃旁的一個矮桌子上擺放着的木制外框的沙漏,讓阿爾斐傑洛稍顯疑惑。但這并不能減弱他對這間屋子的喜愛之情一分。雖然裝飾風格全然不同,但比起多年前短暫居住過一夜的父親的華宅來,還是這裡更讓阿爾斐傑洛從心底裡喜歡。
龍王給自己安排了如此上等的住處,可見他們對他寄予的厚望。然而自己回報給他們的隻有失望。這幾天,阿爾斐傑洛幾乎隻能在床上度過,或封閉在屋子裡大門不出,就像個萎靡不振的病人。一旦出去,便會感到強烈的頭暈和耳鳴,并附帶呼吸困難、渾身乏力、食欲不振的症狀,甚至無法像往常那樣長時間地保持行走。他白天意識恍惚,幻覺頻出,晚上精神亢奮,難以入眠,以至日漸消沉。他時不時地打嘔心,在看人的時候出現兩三道疊影。他的頭腫脹得仿佛被人用拇指從兩邊頂住狠狠地擠壓一般,像要裂開,使他根本無法集中思想,因此,連觐見龍王或到訓練場拜師這樣簡單而又再正常不過的事都完成不了。
這就是來到卡塔特山脈後的第一周阿爾斐傑洛遭遇到的困難,從他踏上彩虹橋、抵達這裡的第一秒起就開始了。今後至少在兩年時間都将成為阿爾斐傑洛導師的奧諾馬伊斯,以及一送他上山就離開去往人間的蘇洛,都稱這種反應為高原反應。
卡塔特是一座漂浮在南歐阿爾卑斯山脈萬裡以上的懸空山脈。如果将阿爾卑斯山全部拉平至與其最高峰勃朗峰同一個高度,那麼卡塔特便距離它正好有五千米。它在空中覆蓋的面積雖不及地面上的阿爾卑斯山的十分之一,但包括主峰“龍之巅”在内的十三座山峰的整體海拔卻超越了後者。平均高度為四千米的卡塔特山脈擁有龍王布置的許多重結界。除開屏蔽黑夜、永葆光明的那重結界外,龍王投入力量最大的便是一層遮掩其真面目的結界。這應當類似于術士們防魔結界的加強版。它的存在,讓卡塔特山脈始終被裹上一層神秘而牢不可破的面紗,隔開人們的視線。然而,盡管這道結界能阻斷來自下方世界的人類的發現,但是對于免疫高原反應卻是毫無幫助的。
當高度到達卡塔特山脈所處于的高空,空氣已經十分稀薄了。所有龍術士、包括守護者,這些為龍族效力的人來到卡塔特的第一項課程,便是克服高原反應,無一例外。大家都是要過這道坎的。阿爾斐傑洛也是如此。隻有當他像踏在平地上那樣對高山上缺氧的環境完全适應了以後,才能接受正式訓練,從而有機會成為一個龍術士。
說起這道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通過的考驗,阿爾斐傑洛想起來了,護送着他奔赴卡塔特的蘇洛有六天的時間可以告訴他,給他足夠的心理準備,但蘇洛卻是隻字未提。他是相信區區的高原反應根本難不倒我,還是純粹隻是忘記了呢?阿爾斐傑洛在心底湧起了一小股埋怨蘇洛的情緒,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怨恨。恨的最多的人還是自己,會有如今的遭遇都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正如那個叫尼克勒斯的龍族所言。蘇洛為我已經做得夠多的了。而且實話說,不斷向對方盤問有關龍術士事宜的人是阿爾斐傑洛自己,蘇洛并未解答在他提問之外的問題也沒什麼可責備的。蘇洛雖然是一個龍術士,可他給阿爾斐傑洛的感覺卻一點都不像是個龍術士,倒像個務實的士兵。他驅趕野獸,捕捉猛禽,用的都是劍士的技巧,一丁點兒龍術士的能力都不曾施展。盧奎莎曾向自己粗略地描述過蘇洛從前的事,他知道他曾是一個戰俘。現在,阿爾斐傑洛發現,自己對那個曆經艱辛返鄉卻遭家人抛棄的男人所産生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而唯有回憶與他單獨出行的那段經曆,才能使自己糟透了的心情略微好轉。
他們在路上共花去了六天。最後的一天是用來爬山的。一路上沒有遇見什麼真正的危險。盡管阿爾斐傑洛還在□□混迹以前就證明了自己的不俗身手,但每當有野狼接近他們小歇的地方時,都是蘇洛出手将它們趕跑或擊斃的。蘇洛保護他,照顧他,什麼都不讓他做,獨自搞定一切。那一絲不苟的模樣就仿佛是要彌補些什麼似的。在這世上,有誰會為了别人無私地奉獻自己呢?見識了太多陰暗的阿爾斐傑洛隻能用自己是卡塔特急需的人才來麻痹自己。除此之外,他還真想不出别的理由。
放掉了伴随二人五天的馬,是在抵達聖伯納德隘口的時候。頂尖覆蓋着積雪、如無數個緊挨在一起的巨像般的山脈就矗立在他們面前。阿爾斐傑洛本以為要攀爬高不見頂的勃朗峰或别的山峰,不過蘇洛在帶路的時候說,卡塔特的入口并不在某個山峰上,它存在于阿爾卑斯山的每一處地方。阿爾斐傑洛内心充滿了不解,但同時也下定決心要挑戰阿爾卑斯山這座天然冰雪屏障那嚴酷的環境和氣候。
天色不怎麼晴朗,無精打采的太陽使雄偉的雪峰好像透露出一股陰郁之氣。擡頭遠眺過去,山頭籠罩在灰雲下,遙不可及。蘇洛帶阿爾斐傑洛沿着地勢高危的隘口朝山裡面走。前方的路逐漸變得陡峭難行。那不應該稱為路,隻是蜿蜒曲折的山中小道,兩旁是裸|露的陡峭懸崖。而他們取道的這條小徑在許多地方都幾乎消失,被落石和白雪遮擋。山勢越來越高,氣溫越來越低,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埋着雪堆的岩石間吹送出刺骨的寒風。視野已被白色遍布。雪片落了下來,使天空更顯得陰冷蒼白。阿爾斐傑洛紅金色的發絲間夾雜着一片片的雪花,濕潤了他的頭發和前額。他不斷地擡手把它們抹掉,後悔沒有穿帶着兜帽的鬥篷了。與他躁動焦慮的行為相反,身前的蘇洛對任何襲向他的大自然的洗禮安之若素,隻顧趕路。太陽的餘晖很快落下了,照明的缺乏使行路更加困難,盡管蘇洛選擇的都是比較易走的小徑。到最後,阿爾斐傑洛幾乎要手腳并用才能維持重心,早已顧不得身上蓋得滿滿的雪花。大雪停息過一陣,可是沒過多久又下了起來。更糟糕的是,還起了風。呼嘯的強風挾帶着大朵大朵飛舞的雪花,觸面生疼。阿爾斐傑洛舉步維艱,以就快要趴倒在地面的狼狽姿勢跟在蘇洛身後顫顫巍巍地前進。道路越來越看不清,蘇洛如履平地的背影也幾乎要消失在白茫茫的夜色中。如果風雪不停,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可能撐不了多久了。他向蘇洛提出休息的建議,可是蘇洛沒有采納,依舊在前方帶路。阿爾斐傑洛也隻能一邊嘀咕一邊有氣無力地跟在後面。到了深夜,他們隻爬到半山腰。阿爾斐傑洛再也忍受不了這寸步難行的攀爬了,他本想再次提出等恢複元氣後再繼續跋涉的建議,并鐵了心想好即使蘇洛不答應也決不再爬一步,誰料蘇洛突然毫無征兆地側身停了下來,對他說,“就是這裡”。
“這裡?”二人身前什麼也沒有。銀白的山頂距離他們明明還有好大一截。在麻木的攀爬過程中,又累又餓又冷的阿爾斐傑洛早已分不清擋在他們面前的究竟是哪一座山峰了。
可是蘇洛非常确定地對他點了點頭,嘴裡又開始念叨起阿爾斐傑洛以前聽到過的不明其意的咒語。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确定的,不過,或許以後的自己也能感應到吧。這樣想道的阿爾斐傑洛強忍住心中的不滿,聽蘇洛念誦。他的舌頭就好像打起了卷。那是目前的阿爾斐傑洛所不知道的語言。
一條通道在蘇洛的吟唱之後顯現了出來。阿爾斐傑洛隻能感受到它,肉眼卻看不到。幫助他感受的是他體内的魔力。他感到身前的通道似乎橫斷在山間,仿佛周圍所有實實在在的物體在須臾間消失,又再度回複到這個世間。阿爾斐傑洛打了個寒顫,跟随蘇洛通過了這條無形無色的狹長通道。他好擔心自己會跟十米外的岩石撞上,實際上并沒有。在通道裡走過的時間漫長得仿佛一個世紀,又好像隻有短短的一秒。阿爾斐傑洛對卡塔特布置的這道與地底世界相連接的神奇通道越發好奇了。
簡而言之,這是一條常人根本無法察覺到的通道,因為它歸屬于一個特殊的空間。它與卡塔特山脈的入口相連,每天都會改變位置以防被敵人發現。除了龍族,就隻有龍術士和守護者能找到它變化多端的确切位置。因此,作為龍族死敵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這麼多年來都難以攻上山。而當走到通道盡頭的時候,一座仿佛隻存在于神話中的磅礴的七彩橋梁橫空出世一般浮現在了阿爾斐傑洛的腳下。美妙絕倫的龍山、龍海,以及鑲嵌其中的古老的建築群也跟着浮現了出來。外面還是半夜,可這裡的一切好像日夜颠倒,如聖堂一般明亮而溫馨。充滿花香和樹木清香的空氣撲鼻而來,溫暖的光芒自山谷内耀起。跋山涉水數日過後迎來的竟是如此美的景色,阿爾斐傑洛頓時感到自己沉重的雙腿都輕盈了起來。
對許久未曾上山的蘇洛而言,來到彩虹橋的那一刹那,整個人仿佛置身于失卻重力的時空裡一般不免感到頭重腳輕。不過,這種感覺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然而,前不久還在感歎卡塔特山脈壯麗風光的阿爾斐傑洛,卻在數秒鐘後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難受地彎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