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諾馬伊斯朝天空望去。阿爾斐傑洛隐約感覺到老師的不快，隻好保持沉默，和他一起靜靜地眺望着在雲朵間躲藏的太陽的影子。

“你看見天上的星星了嗎？”

忽然間，他聽到老師的聲音。

“星星？哪有？那麼亮的天……”他有些愕然，“這裡永遠都是白天，晴天。連雨天和陰天都不會有。”

“這可未必。”

奧諾馬伊斯用手指了指天上的雲。在二人眺望的正上方，就有一片又大又厚的雲層團簇在一起。它們潔白如絮，形如羽毛。在它們的遮掩下，即使是陽光都很難透射出來。

“仔細看。用那雙龍術士候補生的眼睛仔細去看。”

在奧諾馬伊斯的囑咐下，阿爾斐傑洛更加費力地眯起雙眼，朝天遠眺。甚至用上了增強視覺的魔法。

星星，其實是有的。它們一直都在，隻是太陽光過于強烈，而它們那微弱而遙遠的光輝又被雲層給遮住了，所以才看不見。阿爾斐傑洛将全身的魔力統統集中在雙眼，把視覺加強到極限，也隻能勉強看到其中的一兩顆。

“它們看起來……又暗又小。”

“它們一點都不暗，也不小。它們隻是離我們太遠。真正黯淡并且渺小的，是仰望着星星的你我。”

阿爾斐傑洛似乎被奧諾馬伊斯簡單的幾句話引入了沉思。他能感受到對方話中的深意，但要讓這個從小便在心中懷揣着遠大志向的男人立刻接受奧諾馬伊斯的說法，是無法輕易做到的。

互相沉默了半分鐘後，奧諾馬伊斯說，“龍術士很強大。他們活得比常人久，能做許多常人力不能及的事。龍術士也很脆弱。他們永享孤寂，所承受的比常人更多，照樣能被敵人殺死。你要像漫天的星星那樣，能夠毫無怨言地忍受被雲層和陽光遮擋住光華的孤寂。”

眼前的青年，懷揣着對未來的憧憬努力向前。可是他想要實現的夢想，卻與現實之間存在着一層不可契合的天然矛盾。盡管如此，奧諾馬伊斯并沒有表現出多少對阿爾斐傑洛的理解和惋惜之意，就像在布置平時學習的任務那般淡然地說着：

“作為一個龍術士最重要的保密原則，絕對不能忘記。我們的使命是‘守護他者’，而非‘炫耀存在’。”奧諾馬伊斯說，“你是個心中藏着遠大的理想的人，我看得出來。隻有說出來會被人嘲笑的夢想才有實現的價值。可你早晚是個龍術士。将自己展現在世界面前的那種想法，還是趁早放棄為妙。”

好像頭頂被潑了一盆涼水，胸中的理想被完全地否定了。盡管阿爾斐傑洛知道奧諾馬伊斯是為了他好，但他的心中仍然盤踞着一股說不出的苦悶。

“為什麼像我們這樣的人要躲躲藏藏，潛行于黑暗？”

“因為我們的敵人就潛行于黑暗之中。如果龍族還有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秘密被揭露于世人面前，将引起多大的恐慌，你想過沒有？”

“我……我沒考慮那麼多。蘇洛他們當初也沒告訴我。”

“聽我一言，孩子。”奧諾馬伊斯用略帶沉痛的語調對他說，“蘇洛和盧奎莎為了拉攏你，對某些事有意進行了隐瞞或美化雖然不道德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對你說的絕對不是妄言。你一定要認真對待。龍術士這類人正是因為與這世間的普通法則相悖，因此才更要嚴格遵守自己世界裡的法則。這一點你千萬要謹記在心裡，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啊，真是那樣的話可就沒辦法啦。”阿爾斐傑洛假裝眺望遠方的星星，以苦笑掩飾内心的糾結。

停頓片刻後，奧諾馬伊斯說，“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沒辦法接受。要你背棄自己的理想的确很不容易。但你既然立志要做一名卡塔特的龍術士，就要全身心地融入進來。龍術士為何存在？協助龍族，消滅殘害人類的異族，這才是你們在這裡沒日沒夜訓練的理由。”

“那群可惡的家夥。”

阿爾斐傑洛憤憤地說着。不過就一名才上山修行了半年的候補生而言，還從沒見識過真實戰場的模樣的阿爾斐傑洛也隻是像喊口号一般随便嚷嚷一聲罷了。這時候的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達斯機械獸人族對人類犯下過重罪。他們隐匿行蹤，潛伏在黑暗，向無辜的人們亮出獠牙。多少美滿的家庭被拆散，多少悲傷的淚水被抛灑。你願意幫助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嗎？”奧諾馬伊斯審視着弟子的面容，鄭重地問。

“我自己也曾穿過最破的衣服，喝過最髒的水，從最底層往上打拼。”望着漂浮着重重白雲的晴空的紅金色頭發青年不由自主地笑了，“别看我現在這副樣子，我偷過食物，搶過錢，吃過就快要臭掉的剩飯。為了生存下去而被迫學習一些特殊的技能，要不然就是為了獲取更好的生活或赢得他人的信任而殺人。我曾經是天底下最卑賤的東西。一條自尊心被啃得一絲不剩的爛狗。但是現在我已經告别過去，改頭換面了。我當然願意去守護和我同樣遭遇過不幸的人。這是毫無疑問的。”

阿爾斐傑洛誠懇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然而，在聽到他的話之後，奧諾馬伊斯卻露出了比之前更為沉重的神情。在數個月的相處中，他已經逐漸了解到阿爾斐傑洛從前的事。弟子言語裡形容的那黑暗的一幕幕，他也并非全然無法想象。事實上，他正在為他感到悲哀。

“不過我有些地方還不太明白，”阿爾斐傑洛很輕易地就将過去的種種抛諸腦後，轉而進行他所關心的事，“達斯機械獸人族對人類的危害到底是……？”

在令人目眩的陽光下，奧諾馬伊斯閉上了眼睛，簡潔而淡定地回答，“他們吃人。”

阿爾斐傑洛愣了兩秒鐘，“為什麼？”

“要我回答這個問題，不妨問問你自己為什麼要吃牛肉，吃豬肉。他們吃人的理由不會比我們特殊到哪兒去。”他睜開眼睛看着他，“你們人類，不過是作為食物鍊的一環被異族當作美味的菜肴罷了。老鷹吃蛇，蛇吃青蛙，青蛙吃蟲，蟲吃菜。食用，消化，排洩。獵取和被獵取。沒那麼難理解。”

眉頭緊皺的阿爾斐傑洛忍不住朝肚子裡咽了下口水。

“他們吃人，是對龍族的一種莫大的挑釁。龍族不吃人，但人類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龍族有義務守護你們。異族不但随意殘害獵殺人類，還妄想取代我們。龍族隻想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地守護着世界，而他們想要的隻是支配。恐怖的統治。”

“……”

也許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他們總不能無緣無故地就想要侵略這個世界吧，一定有什麼事促成了他們那樣做……阿爾斐傑洛心想。盡管他的眼神似乎很急切地注視着自己的老師，想表達些自己的看法，但結果卻是一言不發地聽着奧諾馬伊斯說完接下來的話。

“其實無論是人，龍，還是異族，都有各自生存的權利。僅僅因為種族不同而要實施殺戮的作法不但狹隘而且野蠻。但是為了保護世界和人類，我們别無他法。”

奧諾馬伊斯思想的開放和成熟令阿爾斐傑洛大為驚歎。通過奧諾馬伊斯的簡單描述，阿爾斐傑洛對将來要對抗的、被冠名為異世界惡魔的那個族群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不過話題進行到這個份上，也就很難繼續下去了。狼和羊，哪有什麼共同話語可言？龍術士作為龍族最大的援助者，幫助他們消滅異族是天經地義的。再去探究這其中的來由又有什麼意義。如今在阿爾斐傑洛心底，也已經有了類似「隻能殺了他們」這種近乎毅然的決意。

“還真是無可奈何呢。”他語調幹澀地說着。

這個青年大概已經明白了自己肩負的使命了吧。在洞悉了這一點後，奧諾馬伊斯深感欣慰地起了身，站起來。“如果你沒别的事……”他還要到龍神殿向兩位龍王彙報阿爾斐傑洛訓練的近況。

他從阿爾斐傑洛身邊移開。阿爾斐傑洛趕緊站起來。

“再跟我說說喬貞。”

“喬貞？怎麼了？”他回過頭。

“我們一開始談論的就是他不是嗎？他這人怎樣？”

“在我看來，他很好。他為龍族鞠躬盡瘁地奉獻自己。在他手中喪命的異族數量超過其他龍術士剿滅的總和。外表頹廢消沉，本質上是個懷着一顆熱枕的心的溫柔男子。我想不出任何撤換他的理由。”

“他在那位子上已經幹了很久了吧？”

“近兩百年的時間裡就出過他一個首席。”奧諾馬伊斯用另一種方式回答了阿爾斐傑洛的問話。

“龍術士怎麼說也有十五個。難道首席是終生制的嗎？”

奧諾馬伊斯身體向前屈，凝視着他。他對喬貞總是抱有一種非凡的興趣，奧諾馬伊斯早就看出來了。

“阿爾斐傑洛，你來這裡也有些時日了。兩位族長對你的态度也很明顯。他們當初點名要我重點栽培你。無論是原因還是目的你我都心裡有數。既然如此有些事我也不該再瞞着你了。”

阿爾斐傑洛很開心。他知道自他接受魔導修煉以來，龍王一改先前對他的第一印象，越來越滿意他的表現。這是最好的消息。他懷着期待的心情聽奧諾馬伊斯繼續說。

“曾經有一個龍術士叫做修齊布蘭卡。他是繼喬貞、白羅加和蘇洛之後的第四名龍術士。是個老龍術士了。他有上百年的時間完善自己。而他也确實做得很出色。龍王曾一度想要提拔修齊布蘭卡擔任第二任首席，解除喬貞的職務。可是令旁人豔羨的那個位置，他連一絲想得到的興趣都沒有，完完全全地辜負了龍王的美意。”

“為什麼拒絕？”

“沒有原因。就是不想當。”

“好自命清高的男人。”阿爾斐傑洛如此評價道。

“他是個憤世嫉俗的男人。他的内心有着太多的仇恨。”奧諾馬伊斯給出完全不同的評語，“論起對異族的憎恨度，幾乎沒人比得過他。論實力，亦很少有人能出其右。他的确是首席的一個不錯的人選。挑剔的龍王甯可讓首席的位置空着也不會随便給其他不夠格的龍術士坐。可是卡塔特長時間沒人坐鎮，龍王心裡又覺得不踏實。因此在修齊布蘭卡拒絕過後沒幾年，他們又把回到人間的喬貞迎了回來。喬貞被迫升升降降已經四回了。但是他卻從來沒有一句怨言。他和修齊布蘭卡，都是值得我驕傲的學生。”

嘴角挂着一絲哀歎的奧諾馬伊斯，似乎對喬貞和修齊布蘭卡這兩人格外看重。

“這樣的話，無論是喬貞還是修齊布蘭卡就都是我的榜樣了。”

看着阿爾斐傑洛帶着真摯表情的臉龐，奧諾馬伊斯點了點頭，離開了訓練場。阿爾斐傑洛微彎着腰，恭敬地目送他離去。

但是在心底，他卻對讓奧諾馬伊斯都不禁為之扼腕歎息的那兩人沒有半點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