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充裝成溫順的羊的毒蛇,還是忠誠的獵犬更值得信任,或者說擺布。你說對不對?”
“也許你說得沒錯。”阿爾斐傑洛的頭點得非常艱難,“但是論功績,白羅加應該不下于喬貞才對。”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幹嘛要替心目中的假想敵進行辯護了。
對于他的辯解迪特裡希很不以為然地晃了晃腦袋,“的确有人為白羅加叫屈,那家夥也确實聲望不低,也很善于收買人心。但對他心懷不滿的人絕對比他的擁護者要多。他功績卓越不假,但他的功績很大程度上是建立于‘掠奪’。他經常把手伸向本不該由他招惹的任務,說好聽點叫做主動請纓、協助同僚、為龍王分憂,其實就是搶别人的功勞給自己立威罷了。好名聲都讓他給占了。其實這作為指責他的依據是不足的。誰出馬都一樣,隻要能為龍族和這個世界出一份力就夠了。真正為人诟病的是他殺敵的風格。”
聽到這裡,阿爾斐傑洛的眼睛不由得眯縫起來。
“他執行任務時的殘忍、肮髒和卑鄙的程度遠勝過他的同僚。他打倒了數不清的異族。對敵人一點也不手軟,對妨礙他完成任務的人也從不心軟。他信奉甯可錯殺一百也不可漏過一個的信念。對被消滅的弱者從不會有任何的罪惡感。你知道達斯機械獸人族靠吃人變成人類的模樣潛伏在被害者的家裡吧?多數異族都很會演戲,特别特别的狡猾。他們長時間與人類生活在一起,在獵物的社會裡與獵物保持着微妙的共存關系不使身份曝光,靠的就是演戲。即使龍術士找上門,他們也不會輕易暴露身份。依靠親情的力量和适當的演技,博取憐憫,消除猜疑,妄圖蒙混過關。好多龍術士都吃過這個虧。情報出錯的可能是存在的。要是不慎錯殺人類,勢必會引起很壞的後果。誰也不願擔負那樣的罵名。可在白羅加面前所有僞裝的伎倆都變得不再可行。為了引誘異族上鈎,逼迫他們撕破虛假的表皮‘變身’,就算要他利用受害者無辜的家屬他也不會猶豫一下。一旦起了殺意就絕不會罷手。屠殺跪地求饒、想要逃跑的異族,冷眼旁觀傷心不已的家人,無情地将他們也一起殺死,隻是為了防止風聲被走漏。而其他的龍術士,往往隻會做到用催眠術消除知情者記憶的這一步就罷手了。為獵殺區區一個異族而在公衆面前大規模地施法對他來說也不是一兩次了。在與異族長期的對抗中取得不俗成績的白羅加終于不負期待,榮登殺敵數僅次于喬貞的第二名。當然啦,離喬貞還差得很遠。我可是看其他守護者排過排名榜的。白羅加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在了解他事迹的人心目中他可是臭名昭著啊。我從别人那兒聽到的也就這麼多,可能帶點兒誇張成分,但大抵就是那八|九不離十的樣子。與喬貞以魔術手段決鬥也許是他這輩子做出的最常規的事了吧。”
阿爾斐傑洛在迪特裡希闡述完畢後整整呆了一分鐘。在迪特裡希響個不停的咀嚼聲中,他過了好久才勉強續上話。
“我還沒正式成為一個龍術士,但龍術士這類人,在經受了常人難以估量的嚴酷的修行後,多多少少也會對苦難有更深的理解從而對遭受苦難的人産生些同情心吧。守護他人的初衷,即便以後成功了也不應該抛棄。奧諾馬伊斯一直教導我,龍術士必須遵守自己世界裡的法則。可是白羅加這個人……”平靜地表述着看法的阿爾斐傑洛的聲音裡滲透出一股寒氣,“我很驚訝他竟然絲毫沒有身為龍術士所應有的自豪感。徹底不擇手段的作法,着實令人發指。”
“他總以為龍王不會忘記他昔日的功績,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借此登上首席的寶座。可事實怎樣呢?哈。”大漢咧嘴笑笑,“我猜那兩個老人家其實也很讨厭白羅加這種可以很無所謂地使用卑劣手段的男人,但又不能當面表現出來。在很多時候還要依賴白羅加的殺伐果斷去解決許多很麻煩的問題。他們一邊用甜言蜜語安撫他,讓他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虛幻的機會,一邊又利用其他龍術士壓制他,處處對他進行防範。哈哈,兩隻老狐狸。”
迪特裡希最後吞下了一塊豬肉餡餅。殘留在餐盤中的油脂在他漆黑發亮的眼眸裡蕩漾着。将阿爾斐傑洛晚餐幾乎搜刮一空的迪特裡希大為滿足地挺了挺被塞得滿滿的肚皮,伸手去抓桌子上精緻的餐巾擦手。
“這樣看來他還真是個可悲的男人啊。”
阿爾斐傑洛無趣地咕哝自語着。在迪特裡希頗為逼真的描述中,他漸漸明白奧諾馬伊斯之前警告自己不要與白羅加打交道的原因了。但——
我和那男人是不同的。龍王是真的欣賞我,而假意許諾他。
隻要一想到自己承載着卡塔特所有人的希望,是将要取代喬貞的一顆新星,新時代的開辟者,他的心情就會逐漸變得很好。就連奧諾馬伊斯也必須承認他是一名夠格的預備首席。
“哎,不知不覺唠叨了那麼多,反正對這個家夥你還是小心為上。”聳肩一笑的大漢用擦幹淨了的手抓了抓自己那像是築建到一半就被放棄的鳥巢般的亂發,站了起來,“感謝今晚的款待。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下一次了。”
“我無所謂啊。随時歡迎你過來陪我一起吃。”
阿爾斐傑洛嘴角揚起細微的笑意,幫迪特裡希一起收拾飯桌,送他到門口。實話說,他沒怎麼吃飽,隻要迪特裡希一來他就沒法吃飽。然而此刻腹中的空虛感和豐富的情報比起來,卻比任何時候都讓他感到快意。
……
光陰似箭,迅速流逝。阿爾斐傑洛每天都在進步,每天都在變得強大。他飛速劇增的魔導水準和堪稱完美的表現,令以往所有質疑過他的人皆是緘口不言,恨得牙癢癢。他已經能清晰地感知到奧諾馬伊斯身上的魔力了。但他誰也沒說。
最後的試煉即将臨近。檢驗阿爾斐傑洛兩年訓練成果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可有些事注定不會改變。原因在于阿爾斐傑洛的契約龍對象的評選始終都在如期地進行着,而這樣的評選激發了某些人的不滿。
這天,他被傳召到龍神殿接受兩名族長的問話。也就是再平常不過的客套性的交流,問些訓練的事,在卡塔特住不住得慣,再或者對未來有何種向往之類的。在近兩年的時間裡這已經不是阿爾斐傑洛首次被召喚過去了。每過一段固定的日子,龍王都會要求他觐見一次。而時間通常安排在上課以前。
阿爾斐傑洛早早地來到龍之巅山腳下,通過複雜的山路攀上半山腰抵達龍神殿,準備召見結束後立刻奔赴訓練場。可是事情出現了變化。他沒想到在亮堂的大殿内搶在他之前面見龍王的竟然是他認定的死敵——雅麥斯。
他僅憑聲音就判斷出雅麥斯在裡面。阿爾斐傑洛對雅麥斯的聲音記得很牢。此刻,很刺耳的争執聲毫不費力地隔着淡金色的厚牆傳了出來。兩名站崗的守護者單手握住各自的佩劍劍柄,面無表情地站在原處,對于類似的争吵已經習以為常因此沒有半分動容。
“我隻是在維護我族的利益!”
阿爾斐傑洛似乎聽見雅麥斯在朝兩位龍王大聲呵斥。他用的是龍語,語速很急,但是對龍語的使用早已滾瓜爛熟的阿爾斐傑洛還是很輕松地聽懂了他的意思。
火龍王好像說了些什麼,可是比起他那急躁的火龍族後裔的嗓門,他的聲音盡管不失年輕時候的銳氣但實在是太輕了。阿爾斐傑洛隻聽得到其中的一句話。火龍王說,“那也拜托你有點大局意識。”
“把龍族最精英的戰士貢獻給人類驅使就體現了大局意識嗎?”又輪到雅麥斯說話了,“沒錯,我們是在衰退,但我們原本是自由的。現在卻成了人類的附庸。這和被賣到屠宰場的牲口有什麼分别?要我當那個垃圾的從者?除非我死!”
雅麥斯急如暴雷般的喝斥聲終于停了下來。即使是隔着一道牆的阿爾斐傑洛,都吓得倒吸一口涼氣。更不要說直面雅麥斯的那兩位被氣得渾身發抖的老者了。
海龍王插不上話。“這可由不得你!”火龍王被逼得擡高了聲音。恐怕也隻有強硬如火龍王才不會在雅麥斯的威脅下妥協。“喬貞那次你已經違抗了我,這回說什麼也不行!你就等着締結契約的那一日吧!你就算把所有你能煽動的人都叫來抗議也沒用。做過太多次了。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守護者輕輕打開大門,讓阿爾斐傑洛進去。當走進華麗莊嚴的殿内後,被火龍王的一席話弄得氣結不已、正甩着衣袖打算掉頭的雅麥斯血紅色的尖針瞳孔立刻亮起仿佛要吃人的兇光冷冷地掃視過來。阿爾斐傑洛盡可能地不去看他,踩着鎮定自若的腳步在台階前停下,面露适當的笑容,向高坐于寶座上的兩位白發老人問候行禮。
議事大廳内,空氣中彌漫着胡椒、肉豆蔻、肉桂等香料混雜在一起的馨香氣息,還不乏有股陽光的味道。那是雅麥斯身上獨有的氣味。火紅色頭發的龍族男子的腳步接近了紅金色頭發的人類男子。
“——該死的人類。”雅麥斯粗聲地說。
阿爾斐傑洛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對方的冷嘲熱諷了,可是當雅麥斯湊近他對他惡言相向的時候,阿爾斐傑洛發現自己緊握起拳頭的雙手竟在顫抖。
“不要那樣和阿爾斐傑洛說話!”火龍王斥責道。
“不要緊的。一定是我還做得不夠好。”阿爾斐傑洛唯有通過故作堅強的幹笑方能掩飾他對雅麥斯沒來由的懼意。
而他不斤斤計較的肚量和不記仇的寬容心,在龍王的眼裡卻是值得贊許的品質。兩位老者都滿意地笑了。
“圓滑的家夥。”
雅麥斯最後咬牙嘟哝了一句,朝滿臉笑意的火龍王瞥了一眼,怒氣沖沖地走了。即便他已經離開大殿,阿爾斐傑洛還能依稀感受到他的怒氣彌漫在空氣中怎樣也散不開。
而後果然又到了例行的噓寒問暖的時間。雙方都皮笑肉不笑地進行着友好而又頗為虛僞的對話。十分鐘後阿爾斐傑洛離開了。他到外面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覺得還是和奧諾馬伊斯相處比較輕松。
在這次談話中龍王提到了“最後的試煉。”掰手指頭算的話距離試煉隻剩下十天了。
阿爾斐傑洛沒有片刻的放松,早就在心中作出要将自己優異的表現貫徹得有始有終的決意。可是上天偏偏又和他開了個玩笑。他居然罕見地遲到了。
而這絕對是事出有因。并不是在龍神殿逗留太久,而是——在殿外圍着花圃的一群龍族中,他看見了混在族人之中的某個熟悉的身影。盡管他花了一些功夫才想起對方是誰。
蒼藍色的針刺般的短發……是許普斯,蘇洛的從者。
許普斯因為迅疾的山風而半閉着眼睛,悠然地聽着身邊族人說的話。阿爾斐傑洛定神看了他好幾眼,看着他們持續地聊了一會兒,确定沒認錯人之後,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風刮得底部向上翻的長袍,走過去。
“許普斯,”在他的叫喚下對方回過了頭,“你怎麼在這兒?蘇洛是不是也……”
許普斯慢悠悠地往前走兩步,比周圍的族人離阿爾斐傑洛更近些。
“他不在。”
許普斯幹脆地回答道。所有的人都看着阿爾斐傑洛,好奇他接下來打算問什麼。
“那你……”阿爾斐傑洛盡量讓自己的視線隻對準許普斯一個,但又盡量不去盯着許普斯的臉,眼神大部分情況下都在他的衣服和地面之間徘徊,“你不是應該一直待在他身邊的?”
“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樣。我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和族人待在一起。我喜歡和族人在一起,勝過和他。”
“可上次你還跟着蘇洛護送我呢。”阿爾斐傑洛微微皺起眉頭,“還記得嗎,兩年前。雖然你一直都待在他脖子後面的魔法陣裡。”
“主人要護送你,那麼我也在暗地裡送一程。這沒什麼,正常得很。”許普斯面部的肌肉有些許的起伏。也許他想笑,但最終還是沒有。
“我這兩年都沒見到你。”
“這也很正常。我和你沒什麼交集。我前面說了我也不是一直都在這兒。”
也許是你一直都故意躲着我。阿爾斐傑洛想。
“盧奎莎的從者也在嗎?”隔了一會兒,他又問。
“我和吉芙納至少得有一個跟着他們。我的主人和吉芙納的主人之間的關系……”
許普斯沒有說下去。他眯起藍色的眼睛,眼裡充滿着希望談話快點結束的迫切感。這股迫切感逐漸傳到阿爾斐傑洛這邊,使他下意識地想起了希賽勒斯的臉龐。許普斯對自己的冷漠态度簡直和熱情的希賽勒斯沒法比。阿爾斐傑洛自知對方不想再和自己多說什麼。既然如此,心領神會的他也就不再糾纏了。
他向許普斯告了别,看見許普斯歸位後,便識相地轉過身離開了這群攀談被自己打斷了的龍族。阿爾斐傑洛事後不停地猜想許普斯當時沒說完的話究竟是什麼。或許他想說:他們的關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經常在一起。
所以,龍族派出去的與龍術士建立契約的從者,還身負監視自家主人的職責嗎?
阿爾斐傑洛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在紛亂不定的思緒下,他放慢了趕路的步伐。因此,盡管和許普斯的重逢僅經過了短短的幾分鐘,卻還是促成了阿爾斐傑洛自訓練以來唯一的一次遲到。
對于連續超過七百天都堅持比自己早到訓練場至少半小時的弟子晚來幾分鐘的異常狀況,奧諾馬伊斯并沒有追究。
訓練已步入收尾階段。就像奧諾馬伊斯先前保證的那樣,阿爾斐傑洛這些天接受的都是由草藥學、占蔔學、天文學、魔法史學等構成的“書本知識”。一天的訓練很快就過去了。阿爾斐傑洛照慣例留下來自習,默念着背誦所有的要點,一遍又一遍,直至将它們爛熟于心。
奧諾馬伊斯在下課後的三小時再次返回訓練場,發現阿爾斐傑洛一個人靠着石柱坐在地上,竟然還沒有走。
他來到弟子身邊。阿爾斐傑洛霍地起身,向他緻敬。
“最近你還是早點回去歇息比較好。保存體力和我過招。”
“啊,說起來,還真是有點緊張。得赢了老師才能獲得摘取龍術士之位的資格……”
“說這話可真不像你。況且也沒什麼好緊張的。每個為最終測試憂心忡忡的學生最後都順利畢了業。你已經能感知我的魔力了吧?”
阿爾斐傑洛自知瞞不過,索性坦誠地點點頭。“老師,能懇求您一件事麼?”他的口吻冷靜而有禮,“當我又說了您不想聽的話,請您不要生氣。”
“你有疑問就問吧。”
奧諾馬伊斯并沒有感到不耐煩。在兩年的朝夕相處間,每天都要和阿爾斐傑洛見面的奧諾馬伊斯早就習慣他提出的各種問題了。
“您能不能給喬貞,修齊布蘭卡,白羅加,還有我打分?”
盡管早在腦中想出了各種可能被提出的問題,也大緻猜到阿爾斐傑洛感興趣的方向,然而這個問題還是難倒了奧諾馬伊斯。
“做好自己,不要嫉妒他人。我告誡過你好多次了。”
“果然是這樣啊……對于我的屢教不改老師也感到很厭煩吧?說起來我還真是個糟糕透頂的弟子。我隻是……沒法不去想那些。”
阿爾斐傑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語音充滿了自嘲。
奧諾馬伊斯端詳他半晌,沉靜地說,“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優缺點。普天之下隻有一個阿爾斐傑洛。不可複制。他們也取代不了你。”
奧諾馬伊斯的肯定讓阿爾斐傑洛感到好受些了。他試着說些别的什麼,“換個問題吧。我的從者是誰?這我總有知道的權利。”
“十有八|九是雅麥斯,盡管他本人強烈反對。”
“就沒有除開雅麥斯以外的其他人選了?”阿爾斐傑洛不假思索地問。
“好馬配好鞍,你不想得到最優秀的從者?能和身份地位與海龍族布裡斯對等、且具有最為高貴的血統的火龍族雅麥斯訂立契約,換做其他龍術士就該偷笑了。”
“我……”
阿爾斐傑洛聽過龍神殿内太多次的争吵。他經常會好奇地躲在很遠的地方聽着,不敢靠近。他早有預感,最終成為自己的從者的龍族會是雅麥斯。盡管他一想到自己和雅麥斯初次結識時的場景,以及每一次令人不愉快的摩擦,包括今天早晨的碰撞,就對那個桀骜不馴的男人将來會跟自己分享生命感到惡心。但他說服自己,雅麥斯是最強的。奧諾馬伊斯的話也證明了這點。雅麥斯至今都未跟随某人,是因為他必須等到一個最強的人。而隻有自己才配得起最強龍術士的名号。
“哈,也對。”
于是阿爾斐傑洛挺起胸膛,露出微笑,接受了這個現實。